张斌
我喜欢的散文，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写出来的。这样的散文，表达出来的是作者对人生，对自然和社会最真实的感受和看法。一位散文作者，无论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卑微也好，显赫也罢；无论他的态度是谦虚，或者傲慢；也无论他写的是山水自然，或者人文历史，即使是写家长里短，只要他所写的是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表达的是真情实感，他的文章就不会言之无物，不会空洞贫乏，也就不会不招人待见。
真实是散文写作的基本伦理，写散文的人只有抵达生活现场，敢于直面，敢于正视，不矫饰，不作伪，不做虚无党，不瞒和骗，才能写出好散文。散文和其它文体不同，没有真实的表达，没有真情实感，就会生下先天不足的婴儿。从审美的意义上讲，质朴的真实比华丽的虚妄更能得到心灵的享受。我给某县编辑《脱贫攻坚纪实》一书时，发现个别作者写人记事是通过电话采访，或者在网上拼接相关材料，这样写出的文章，即使内容不假，作者所写的感受，谈及的看法也会不那么令人信服。我们说言之有物，这个物，构成了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从局部到整体，我们是通过这个物来认识世界，也是通过这个物了解他所表达的言外之“物”，从而接近真实的世界。如果这个物本身是假货，哪里会有真实的感受？电话采访，网上拼接，或许写新闻是可以的，但用之写散文却不够严谨。毕竟散文的真实并不是新闻意义上的真实，散文不是新闻。散文不光叙事，是要写出作者个人的感受和看法。“看法”往往与“事实”并举，“看法”是一种精神发现。
优秀散文，是有作者独特感受和看法的散文。他不仅写所见所闻，还会在心灵深处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滤。如此散文是悟出来的。悟其实是看法，是思想。没有思想的散文，无论写得如何文采飞扬，都会显出轻浮和苍白；而有思考深度的文章，让人感觉厚实，大气，它带给读者的不仅是感官上的享受，更是心灵上的共情和精神上的享受。
或许有人会反驳，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楼，没有亲眼所见，不也写出了一篇脍炙人口、流芳千古的《岳阳楼记》吗？不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个案。范仲淹的确定没亲自去往岳阳楼，他的写作是根据滕子京送的一幅《洞庭晚秋图》和一封详细描述岳阳楼的美景以及重修时的种种想法的书信。他同样是用了眼睛，过了心灵。《洞庭晚秋图》和滕子京的书信感染了他，他一挥而就，勾勒出岳阳楼的壮丽景色，并表达了自己对滕子京重修岳阳楼的赞赏与肯定。然而毕竟相隔万里，无法抵达文学现场，没有亲眼所见，没有从多方面思考，无法洞悉滕子京重修岳阳楼真实目的。后来的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写道：滕子京重修岳阳楼时，筹资“近万缗”“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案典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矣”。陆游讲：“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应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对散文尤其重要，写散文不能远离事物、细节、常识和生活现场。作者的感官、记忆是写作散文的母体和源泉，是散文语言的质感、真实感和存在感的重要依据。
其实，即使亲眼所见，即使是真实的事件，也未必就能写好散文。不是每一种真情，每一种实感，都值得去书写。鲁迅先生讲“选材要严，开掘要深”，这说的就是“用心”的意义和心的重量。现在恰恰存在一类现象，选材随心所欲，见啥写啥，不求有无社会价值，只图洋洋洒洒，写出一篇美文来。出一次门，必写一篇游记，浅尝辄止，浮光掠影，干脆用景区发给的介绍性资料填充。还有一种写四季歌，难免产生一些陈词滥调，让人不敢恭维。即是个别散文语言优美，汪洋恣肆。但是文章缺乏真情实感，缺乏源自个人的发现，不能给读者启发和美的享受。真实的思想感想用不着装扮。用心去装扮，反而不能让人情动于中，思沉于内。
还有人说，写散文哪有那么玄乎，未来下载一个AI写作软件，输入标题和想写内容和要求，电脑会自动生成。有人甚至说AI写作对于人工的取代几乎是颠覆性的，在AI写作面前人类是低能甚至是智障者。窃以为，AI写作或许可以在个别领域代替人类的写作，但相信它写不出好的散文，也写不出好的诗歌和小说。因为文学创作是带有个人发现和思想感情的创造和想象。而AI写作是搜寻大数据，根据作者指令处理数据和信息的结果。人类的感情是复杂的，AI写作没有办法处理人类复杂的感情和思考，它所生产的看法，只是从大数据中复制和整合。
语言或许精彩，但没有温度，也不可能有个性，更不能产生独到的见解。何况AI写作并离不开人类的指令，这个指令也是根据指令人眼睛看到，内心所思所想而下达的。它只是一种工具，人类可以利用，但它无法代替人类全部创作活动。著名文艺评论家肖云儒先生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讲“当“机智”开始替代部分“人智”的低层面脑力劳动，我们的艺术创造劳动，不是更轻松了，要求降低了，而是要求更高了。它会对散文写作的独创性、个别性、内向性、精神性提出更高要求。对超乎“机智”之上的“人智”、人的情感表达，要求更高了。可以说，将来如若没有独特的个人内心表达，就没有好散文。等而下之的、同质化散文 ，AI便可以代写的那种散文，还有劳作家干什么？” 可见在AI写作和人类智慧同台竞技的时代，人类的眼睛和心灵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散文的背后，站着的是散文的作者。一个有追求的作者，会在追求的旅程中远离陈腐，远离模式化和程式化写作，他会不断地用眼睛发现美，用心灵去感受，不断去探索适合自己思想感情的表达方式。他可能会利用AI写作，但他不会依赖于AI写作，他不会躺平，他会遵守散文的基本伦理。他深知，散文必须真实，好的散文必须是眼睛发现和用心灵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