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举
我从来没有去过安康,但却在20世纪80年代接触到安康。准确说是因为来自安康的一位业余作者的不断投稿,让我在沈阳大帅府二楼的编辑部,那间散发着腐霉气味陈旧的大房间里,对安康这座城市的气脉,有了丝丝缕缕的感觉。尽管当时我还不曾知晓“万年丰乐,安宁康泰”的缘由。我想说的是,你与一座城市某个人有了联系,便对他所居住的城市有了接触。从熟悉一个人开始,去熟悉一个城市;抑或从熟悉一个城市开始,去熟悉一个人,似乎也都说得通。
当时,我被辽宁省委视作特殊人才,破例从辽南一座小镇调之辽宁作协,在《鸭绿江》文学月刊社小说组任编辑。那是文学爆炸的年代,每天差不多有七麻袋的自然来稿,成摞分发摆放在我们小说组五位编辑的案头。在办公桌上那两摞砖垛般的稿件中,我读到一篇来自大巴山深处,安康一个叫毛坝关铁路小站的来稿。那篇稿子字迹十分工整,刀刻般写在绿格稿纸上,几十页翻过,竟然没有一处涂抹,凡是写错的地方,均用剪刀剪下来的空格粘上,再做修改,仿佛打上了顺眼的补丁。或许正是这种工整的缝补打动了我,我附上一封手写的退稿信,而非夹上铅印的退稿信。我给作者退回去不久,又接到他第二次投稿。看完后,我又详细写了修改意见,一来二回,终于改到发表水平,刊登在1988年第1期《鸭绿江》文学月刊上,题目《流星》,作者:杜光辉。
毛坝关是属于襄渝铁路线上安康境内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站,多年后杜光辉在微信上发来一张照片:一座低矮的水泥着面灰色小楼,坐落在巍峨大山脚下,铁轨旁边立着一块灰白色的标志性的牌子,上方是三个醒目大字:毛坝关。往下边看,箭头所示方向,左边是高滩,右边箭头所示:麻柳。这块牌子跟我家乡的“普兰店”站台上的牌子,一模一样。而我们俩的文学友谊启程,同样是从这样的小站出发的——
不知毛坝关车站是不是安康最小的火车站,但杜光辉的小说却把我带到了那个偏远的小站。对于每天多少次列车从脚下震颤着隆隆开过他不会留意,但他却清楚记得从这里给寄出的每一篇小说,每一次修改,而且,他细心将经我手刊出的小说,列成了目录,如数家珍般发给了我。前后十多年间,他在《鸭绿江》刊登十多篇小说,其中最突出的是中篇小说《车帮》。我们刊发后,被《新华文摘》1990年第6期转载。这是杜光辉文学创作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
从我刊发他的第一篇小说《流星》之后,他便成了文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几十年过去,他笔耕不辍,新作迭涌,不断刊出长中短篇小说,持续地经由各种选刊与选本绽放光彩。令我感动的是,我在2003年春天,由主编的岗位转身为驻会专业作家后,不再能亲手为杜光辉签发稿签了,而杜光辉也由安康南下,漂泊到了遥远的海南。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友谊。最令我感动的是,杜光辉在风雨飘摇的泥泞路上,扔掉了许多生活用品,却将我当年写给他的信件,完好保存了下来。当我日后看到这些经风沐雨的信件,在他抖动的指间徐徐展开时,我如同被大巴山毛坝关小站那轰鸣的列车震撼着在字里行间穿过,强烈摇晃着我那尘封已久的当编辑的神经。即便是杜光辉当了《新世纪》杂志主编,当上了大学教授,但他那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顽强意志,那种持之以恒对待读书写作所养成的文品,那种真情中透出的厚道人品丝毫未变,这便是我对安康人的最初认知。即便杜光辉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他视作安康作家。毕竟他是从这座城市昂然前行在中国的文坛,迎风沐雨长成了一棵常青树。我依然会从他的举止言谈中,认识着安康这座城市的点滴文脉与肌理。人与城市的关系,是有血脉维系的。这个也是我感同身受的。你从哪里来,就一定带着那里的气息,哪怕是丝缕纤尘。某次我从深圳回到北京,刚打上的士,北京司机便问我是否从广东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是从我穿的衣服闻出来的。于是,我在北京的出租车里隐隐嗅出了一股岭南回南天所带来的那种潮湿味儿。
毕竟,我们都是年至古稀的人。我们都是从故乡出发,走南闯北。当他闯荡海南时,我也来到了岭南,先是客居东莞,而后移居深圳。一晃二十年,如风似烟。缕缕往事,几多值得回忆?
安康我从未去过,但是安康总会适时在我的生活中活现开来。如果说我把杜光辉在文学之路上的艰辛跋涉,与安康的大山风骨进行一种映衬比赋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我要说到另一位朋友,他与安康的关系,便如同汉江之水。他所具有的性情,他的歌唱才华,皆因他的青少年时代,都在汉江边上度过的原因。他的歌声如今已经飞越千山万水,但是那种厚实凝重的男中音,那种拙朴的磁质,令我联想到那条大江的幽深沉缓的浩阔水面。水的滋养,融入一个人的性情,这便是得天独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传说老子的老师常枞要过世的时候,唤老子至近身说: “在这世界上,柔软是最有力量的。我死之后,你要以水为师,水是这世上最柔软的东西,但是天下最刚强的东西也不能抵挡水。” 我们可以说老子的哲学,是水的哲学,也是守柔的哲学。
如果要说清楚一个人与一条大江的关系,未免愚蠢。我想说的仅仅是一个在汉江边上走过了少年、青年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愈来愈突显出音乐的才华,即便他漂泊安居在东江之畔的东莞,但是,那一定是与伴着他成长的汉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的叙述还是要从东莞开始。
东莞是个拥有很多新建筑的城市,新建筑的空间涌动的人群,多为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面孔。这里的摩托车一度像蝗虫一样交错窜动,某一天,这个城市突然开始禁摩,大街小巷变得安静祥和。
在高树安静夹持的街上,我每天中午穿过东城文化中心的广场,去文化中心那里用餐。我与东莞的缘分,始于中国作家在东莞东城挂牌的创作基地,那是2003年冬天,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高洪波率领我们一行十位散文作家奔赴东莞挂牌创作基地。我算是首位驻基地作家了。有《客居东莞》一书为证。那时,除了读书写作之余,我最喜欢做的是两件事,一是打乒乓球,二是听音乐。当时东莞的球馆有很多人打乒乓,好多高手让我无法战胜。后来我听信了高洪波的话,改打长胶。他说打长胶可以不吃发球。如此一来,我似乎拥有了克敌法宝,然而,一些不适应打长胶的年轻人,却开始躲着我了,一时间我有些落寞感。
庸常的日子,我结识了一位来自安康的壮硕汉子,他叫康健。他那时刚从一所中学调到了文化中心。聊天中,得知他的父亲是水利工作者,他的童年便是随着父亲的江河而漂泊。他出生于黄河畔,成长于汉江边,高中毕业他考取了西安音乐学院,算是告别安康,然而,他毕业后又分回安康。他与这座城市缘分不浅,在这里找到爱人,那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漂亮女子——安康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我曾多次在东城新世界花园墙外边那条通往旗峰山的路旁人行道上,看到这位身段婀娜多姿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从梛子树下悠然走过,走出了一道优雅风景。小女孩便是康健的女儿,一晃就长成了美女妈妈的身姿,大学毕业,亭亭玉立在东莞的舞台上。
在我来东莞不久,这个城市建起了一座大剧院:玉兰大剧院。不时会有外来的名人名团演出。我在这里听过刘诗昆的音乐会,也听过傅聪的独奏音乐会。傅聪先生是2007年光临东莞的,他的经纪人给我提供了两张票,我遂邀请了一位青年作家一同前往。音乐会后我们还在一起用餐,我还记得这位年轻作家带了一本《傅雷家书》想让傅聪签字,不知为何他在跟傅聪见面后却没能把书拿出来。那一次,傅聪的演奏,让演出大厅内那股木质装饰的油漆味道很浓的大剧院,在一片宁静中格外沉寂。傅聪先生远离台边,钢琴和琴凳都深深靠到了最里边的幕墙处。他极怕打扰。他弹的是舒伯特钢琴奏鸣曲D960。
那是一首很长的曲子,如果不熟悉这首作品是很容易被弹沉睡的。演出结束后,我们一起用餐,傅爷叼着壮硕的大头烟袋锅,品尝佳肴般深吸着,缓缓吐出烟缕,慢悠悠盘旋,有着余意未尽之感。他夸奖东莞的听众素质好,全场没有一丝嘈杂。我心想,并非是观众沉浸在他的音乐中,而是没人听得懂,便憋着大气不敢出。这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位陈姓音乐老师当场说的。而他的旁边,坐着另一位音乐人,他是东莞东城文化中心的康健。
康健担任东莞音乐家协会主席,这是后来的事情。当时我在东莞东城的创作基地时,康健刚刚从教师岗位上调过来。他是受到了改革开放南下广东的时代风潮影响,只身闯荡岭南,他先到深圳,后去东莞。在一所真诚需要他的中学担任音乐教师。或许是东城文化中心需要懂音乐艺术的人才,便将他调到了东城的文化服务中心。而正是在这里,我们有了更多的交往。我们经常去饮食一条街吃饭,我们风趣地给这道菜取名“大师鹅”。
清楚地记得,我们几个酒足饭饱后,来到陕西人老徐的豪宅中,即兴演唱。老徐的太太是位善良的广东人,我们这些外来人中间曾流传着一种不成文的说法:找对象要找广东女人。其理由是,广东女人做老婆非常能干,也非常持家。她们当地风俗,女人就是以男人为主为尊的,苦活累活都由她们去干,男人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就好,即便没怎么混好,也在家享有地位。到了周末周日时,携带上父母老人,一大家子几辈人轰轰烈烈地进到了饭店享受早茶。那是华夏传统儒家文化在广东的最佳体现,在老人孩子如鸟歌唱般聊天时,我只能感觉到是群鸟在鸣叫,喜庆万分。
老徐就是找到了一位贤良太太。老徐满面幸福地端坐在大厅中间的那架三角白色钢琴前,弹了首中国曲子暖场。随后,就有人放歌起来。记得王军先唱了一首,他是陕西人,却没唱陕北民歌,接下来,我们纷纷献艺。我也吼了一嗓子,以一块烂砖抛出,终于引来了玉。康健亮开了嗓子。他演唱时,讲究范儿,微微颔首,并伴有手势。声音先低后高,先抑后扬。他浑厚的男中音一出,如同接通了一个立体音箱,让我侧目。接下来,他以职业音乐人的端庄与沉稳,坐在白色钢琴前,沉吟片刻,双手抚琴,一串清亮的小溪从他的指尖款款流出。他为自己伴奏,那是我到东莞后听到的最动听的歌唱。那晚,等于他接管了“音乐会”。
具有专业演唱水平的康健,却在这个文化中心甘居做些服务性质的工作,他乐此不疲地为东城区经常搞的群众性娱乐活动,忙前忙后。东城文化广场上,经常会搭起舞台,临时性的彩色塑料凳摆满空间,各种灯饰五光十色,节日般盛装,一片欢乐的海洋。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没有康健的身影,他屈居一隅,随时解决现场出现的各种问题,杂乱与烦琐,考验着他的耐性,他甘之如饴。他像水一样温柔安然,顺其自然而不争。在我看来,他具有水的特质。他在完成繁忙的工作之余,每天会练嗓子的。他从未停止过歌唱,直到他当上了文化服务中心主任,我离开了东莞。
我在深圳交响乐团被聘为驻团艺术家时,一次居然在排练厅见到了康健,他那天随丁毅一起前来的,他是为丁毅先生站台。多年不见,分外亲切。那时,我已欣闻康健以他的持之以恒的热爱与意志力,感动了大江南北。他成了东莞音乐界的一面闪亮的旗帜,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被推举为东莞市音协主席。即便在他退休之后,他的演出越来越多,歌唱水平越来越高。虽然彼此多年不曾见面,却从未中断过联系。他的工作室,他建的微信群居然拥有500多人。这么多人如果坐到东城文化中心的那个广场上,将是多么大的一片彩色方阵呵。
在这个微信大家庭中,我时常会看到他和他的学生的音乐会。去年,他以《我爱这土地》主题独唱音乐会,在故乡安康举办,影响巨大,我为没能前往而遗憾。
今年的10月11日,正逢重阳节之日,康健将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在安康汉江大剧院第二次举办独唱音乐会。
安康汉江大剧院我没有去过,但我对这个大剧院并不陌生。因为这个作品出自张锦秋先生之手。她是清华大学的娇子,是梁思成和莫宗江的弟子,她是著名的建筑大师和院士。
往事如烟,歌声如潮。张锦秋设计的安康汉江大剧院设计主题为“汉水舞韵”,体现安康汉水文化的灵秀飘逸。那种白色的长长的屋顶被形容为舞动的白色飘带。然而,在我看来,那不是一条飘带,而是一艘白色的方舟,无论严寒酷暑,圣洁地守候在这里,只待不远处的汉江的一声召唤。这通体洁白的建筑,不仅让我联想到约书亚·迈耶的白色派曾对中国建筑师的深度影响。
期待着金秋十月的重阳节,期待着康健率领他的弟子们的音乐会——“谁不说俺家乡好——重阳汇安康”。相信他再度登上安康汉江大剧院舞台时,胸中必将涌起浩荡情怀,其丰富饱满的情思,一定会再度感动家乡父老,感动哺育他成长的悠悠汉江水的。只可惜到了那个时候,我将再度踏上我的故乡,我要回到那个文学起始的小站:普兰店。走南闯北的我,也将在辽南那个金秋艳阳下,感受故乡的情思和无法释怀的乡愁。
(作者系著名作家、辽宁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