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询
但凡优秀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和超长篇小说，判断其是否具有经典性和传世不衰的旗帜作用，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哲学的共鸣，美学的共享，史学的共赏，人类学的共向。小说人物刻画是否能永久站立在高位，上述四点缺一不可。
当然，娴熟的艺术表达能力，也极为重要——但要论其归属，亦在美学之列。本文为了叙述方便，将其另提。理由十分简单，它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家族。
尽管长篇历史小说《西域英雄传》（以下简称《西》）结构庞大复杂，千门万户，曲径幽深，但给读者带来的阅读快感，始终如一。这离不开一个精神层面的涵盖：予以了美学滋养的浸润与渗透。
如要细述，可从下面几个重点予以概览。
文字语言的典雅空灵洗练
中华文化以汉字语言为载体，古今以两种形式存在：书面语与口头语。书面语言最早以卜辞形式载于甲骨，进而为刻于钟鼎之上的金文、石鼓文，进而述于竹册锦帛，直到纸的发明，方有图书出现。早期，由于文字载体受限，语言异常简约艰深，与口头语大相径庭，因此形成书面语言的独特体系，今人阅读古文典籍，非经专门学习不可。
这样就清楚了，书面文字要透出典雅，就需要有相应的古典文学根基。而《西》这部作品描写的是汉武帝初期的重大历史事件，这就决定了它文字叙述的归属：中华传统书面语言为内核，不可以用当代流行语作为载体，更不可以用冗长的欧式文体。
仅此还不行。还得充分照顾到读者的阅读兴趣，以美学的标准书写，使文字生动流畅又美丽端庄，也就是说典雅空灵，而且字句准确凝练。
为此，《西》这部作品运用了多样化“短句法”“字句锤炼法”和“虚构臆想法”。大到数百字的场景描写，小到每个标点符号的运用，都要达到精准合宜。
在这种严苛的标准下，创作完成了这部作品。
且看作品第六十六回（P1085—1086页）对乱石滩蓝光异景的描写：
行约三十里，只见遥远的边际出现一抹闪光的蓝色，愈近，愈加耀眼。张骞不明就理，便问堂邑父：“二弟，可否知晓，那蓝光是什么东西？是否有甚危险？”说着，即行驻马，等候回答。
“此等情况，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人说过。看那情景，似是一种光气，或是天公爷爷闹什么玩意。非火非水，非风非沙，应该无甚危险。”
……
前行三里许，人们便如坠入蓝色的洞窟。
它蓝得无边无际。前后左右，天上地下，浑然一体，没有界限，没有着落，也没有任何标记。眼波所及，连方向也难以判定，使人只感迷惑。
它蓝得无比晶亮。那种蓝宝石的蓝光，在四周上下不停地闪烁，使人刺目而眩晕，时时皆有失明景象。不敢看石头上的光明。而强烈的阳光，偏让刺目的蓝色若无影的高墙，耸立在万里晴空之中。
它蓝得深邃。那种可见而不可捉摸的蓝色，让天空变得一片墨绿，阳光浸成了青紫，石滩上淌起了闪光的蓝河。它们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神秘，带着惊心动魄的压迫，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文章之美在整体，整体之美在字句，字句之美在结体。通过调动汉字至美至真的各种元素，表达出至美至真的幻化场景，使之呈现出明晰的本真状态，以强烈的画面感、动态感，达到撞击读者心灵的艺术效应。
整部作品的语言美学风格，由此例可见一斑。“短句法”的运用，“锤炼法”的实施，“臆想法”的融合，使文字语言更明快、更愉悦也更具美感。
文字语言的美学浸润，非一日之功，全在各人的文化功力和悟性。即使未来的AI智能机器人，也代替不了个性化的人脑。笔者浅陋，在此也只点到为止，何谓优美的语境，但凭各人体会。
物象景象和雄奇壮阔特别
凡文学作品，均离不开对相应物象景象的描写。
而在《西》的创作过程中，所存在的大量物象景象的描写，都需要美的浸润，同时还要消除审美疲劳，让读者心中的那盏明灯始终有亮度有温度，这无疑是一极高的要求。
在服从作品主体意蕴的主旨下，对其中的物象景象的描写。贯彻了雄奇壮阔特别的美学观点，进行了与主体情节相融相济地展开。
这样的例子太多，随手一翻都可以看到。
例如第五十三回P789页，由于“轴婚”一事，塔丽版宓赤对张骞产生了极深的误会，因此将原来送与张骞的枣红健马收回，换作了一匹病马。张骞见到时，是这样的状况：
细察此马，不过七岁左右，正当年轻。可是瘦骨嶙峋，毛色杂乱，目无光泽，神情委顿，尻臀部位沾满粪渍。所配鞍鞯，亦乌七八糟，不辨颜色。甭说人骑，自走都成问题。
“这样病得要死的马你也接手？这不明摆着作贱人嘛。”阿果拉芒娃愤愤不平地说道。
“算了，不必跟她置气。明面上，我是对不住人家，我不怪她。”又轻轻捋了捋病马的脸，叹了一声，“马儿，马儿，你是怎么搞的？我看你不过是患了虫盎毛病，怎么就没人管你？”那马似有灵性，上前一步，将头拱进张骞怀里，又喷了喷鼻息，乱麻麻的尾巴也甩了一下。
这段文字对话，主要物象是写一匹病马。病马的形象是从其外观与神态的一连串细节描绘，从而真切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做，主要是加强审美的真实性。在写马的同时，巧妙地嵌入三个人物的不同立场与个性。塔丽版宓赤是隐写，阿果拉芒娃是初写，张骞是实写，而马儿的灵性，是预写——后来这匹被张骞取名“花豹”的马儿，成了他西征得力坐骑。
这是这部作品中很微小的一例。而对大漠、森林、荒原、沼泽、河流、湖泊、宫殿、民舍、毡帐、洞窟、市肆、街衢、道路、战场、兽群、丛林、田野的诸多描写，触目皆是。其审美的真实性、气韵的流通性，无不触动着读者的心灵感观。
作品中，对于景象的描述，上边的文字属于较长段落，对于所运用的艺术表现手法，可作另述，这里不作交代。所要讲的，是关于美的渗透力度，是否达到对大漠日出奇幻瑰丽景象的感知，以及感知的程度。对于其描绘轨迹的完整性，美学位置的准确性，有无画面感的特别和心灵感的震动，全由这一段描写承担。
民俗文化的特异通灵合情
民俗文化的多样性，在《西》这部作品中有着充分的体现。
从民族主体性格，到婚姻观念、居住习惯、饮食选择、人际交往、等级制度、宫廷礼仪、待客之道、生产养殖、生活方式、娱乐形式、刑罚赏赐、精神信仰等各个方面，都可以找到它们的事例。
事例的特异，反映了当地人群共同认知社会和自然的通灵，各地域各民族各种群，相互之间没有比较没有对错，只有群体共同认可的合理与合情。他方认为的野蛮与不文明，彼方反倒认为那些文明全是对人本性的约束，束缚了他们的行为与主张，弱化了他们的勇敢。凡是阅读《西》这部作品的读者，请务必站在不同的立场，解读那些千奇百怪的民俗文化及其规矩礼仪。
创作不能为了猎奇，而是为了对社会病态观念和思想的端正。尽管小说作者不是思想家，却最应该用思想去创作。即使一首诗歌一篇散文，也应该如此。
谋篇布局，其中的哲学、美学思维应该首先到位，而后再说艺术表现手法及其他。这是笔者一些肤浅体会，不见得适合他人。
任何地方、任何族群民俗文化的存在，不管它是怎样的奇异和特别，都有共性的美好：通灵而又合乎情理。这是这部作品的又一内涵。
人物意涵的情趣个性范式
小说的主要任务，是刻画人物。成功的小说，主要人物的形象，必然具有永恒性，达到真正的“永垂不朽”。即使声势显赫的生者，也难和他们相比肩。
如果我们仔细思考分析那些传世作品中的传世人物，不难发现，那些人物的形象只是外在配置，而其意涵才是他们血肉和思想举止的内质。从人物美学角度体察，他们的情趣个性及其范式，最是应该加以关注和探究的。
《西》这部作品为此作了不遗余力的努力，即使对那些极为次要的人物，也努力地开掘出他们特殊的意涵。
譬如第二十回“大荒原巫师做迷法”，有一段对土人巫师的描写（P260—261页）:
张骞吃惊，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土著矮子又急又慌，又复“呶，呶，呶”大叫。
下跪土人立刻弹身而起，退回原地。
原来，这矮个土人系土人“通神智者”（巫师)，所有土人无不惧其“法术”。他本想不费吹灰之力，将这群精壮“土人”收服，未曾料到这群“土人”首领，以一支小棍（笛子)，吹出了悦耳之音，使他麾下土人心生敬畏，大急之下，便开始施展他的“法术”。
他首先以红、白、黑颜料，将自个抹成花脸，而后将一串铃铛拴于腰间，接着手舞足蹈，转着身子又蹦又跳，并呜呜啦啦，以刺耳的喉音拖着怪腔乱唱。唱至中段，又掣出一面小鼓，叮咚叮咚一阵乱摇，摇着摇着，突然“啊”的一声倒在地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这一整段的情节，全以冷喜剧的笔法予以呈现。其内容的核心，是对落后文明与先进文明对撞和博弈的描述。以土人巫师为代表的落后文明，用其原始智慧，做出自以为是的判定，将张骞诸人视作另一类“土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收服，从而壮大他的族群，获取最大利益。
我们晓得，中华文明五千年，殷商时代，主要以巫文化为代表，巫师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可以直接参与国政。直到诸子百家兴起；民间还受着巫文化很深的影响。
分析以张骞为代表的使节队成员，除了堂邑父、呼日勒，其文化文明程度的量级，比土人明显高出很多，他们或许有巫文化的残留，但并不受巫文化的影响，作出巫文化认同的决断。
由天际的顽皮与不羁，是与他的生活环境密切相关。他从小接触的是军营文化，而军营文化的核心是强者生存、弱者灭亡，讲求智谋与斗争。公孙瑾不是巫医，而是典型的扁鹊性质的中医，所以有中医科学的严谨。
一旁的张骞，一直处在冷静状态。深厚的文化底蕴，使他能从文明的制高点俯瞰冷然出现的场面，并及时消解了由天际的过激行为，保存了土人巫师的人格，展示了为人做事的底线。而从另一方面，作品又一次赞扬了张骞博大的胸怀。
没有文化美学含量的作品是肤浅的，但是要意会到作品的这一内涵，却需要读者认真地阅读与思索。当然，如果难有深层的愉悦，也更别说有什么收获。
土人巫师在作品中仅仅出现这么一次，但他所代表的巫文化并非过眼云烟，而是为其后出现的枯木绿仙预作了铺垫。如果说土人巫师属于简约型巫文化，则枯木绿仙要复杂很多。在第五十一回中，枯木绿仙准确的观人术和他狡黠的手段，加之他对事件发展脉络的判断，神秘之下，掩盖着一位智者的灵魂，巫文化的行为，只是他迷惑他人的外衣，甚至对他的外甥勒古台，也不肯卸下的伪装。能了解他的，只有勒古台的母亲——他的妹妹。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张骞——尽管与这位神秘的巫者一直未曾谋面。
对于历史存在的巫文化，笔者不持立场，但凭读者评阅。应该说明的是，巫文化的描写，只是作品中的一个小点，人物意涵的体现，还在更多更重要的场景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