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永庵
这是本翁一篇潦草的青春祭。希望它成为一只梦的风筝,从我的案头抖翅腾飞,穿过65年的漫长岁月,越过秦岭,掠过汉江,拥抱岚河,亲吻大巴山的云朵,轻轻悬挂在永远思念邓家院子那棵望春树的枝头……
1
在彩云缭绕的岚河上游,有一个叫做毛家沟的地方,弯弯曲曲的沟壑中静静流淌着溪水,倒映出两旁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
这里是花里公社丰景管区普子大队(今为孟石岭镇丰景村),当地人叫邓家院子。20世纪60年代初,我曾经在这里劳动锻炼。这里其实也不过二十几户人家,除了邓家院子聚居着七、八户人家外,其他农户都散落在三五里方圆之内的沟沟岔岔里。这里海拔接近三千米,坡陡沟深,据说是数百年前自江南迁徙而来,楚地方言依旧,宗族排字有序,听老人讲,“礼、乐、继、上、世、诗、书、传、万、代”这祖上拟定的八字辈分口诀,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到了“诗”与“书”字两代人,薪火相传很久很久。
2
那时,我不过二十岁出头。先一年,我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原安康县文工团乐队担任演奏员,不久,即被调到安康报做记者。数月后,即1960年2月,领导通知我,我被下放。他告诉了要去的地方。那时,岚皋和安康合并为一个大县,岚皋成了镇。我去的地方,离岚皋还有一百多华里,在巴山深处花里公社的丰景管理区。那时的管理区是公社派出机构,管理着区域内的若干大队,农民简称它为管区。
我在辽阔无际的关中平原上长大,初来乍到这十万大山深处,面对着这儿的山山水水以及山路上背着背篓和拄着搭杵行走的山民,只有呆望,兼之谛听,惊愕不已。
1960年的春节刚刚过完,遵照安康县委要求,我便独自扛着行李,从安康城七里沟乘船摆渡西行,溯汉江而上,沿着坎坷崎岖伸向大巴山深处的山路,步行30公里到了老庄子,又30公里到了佐龙镇,又30公里到了岚皋城,转而东南方向涉过岚河,依山傍水行15公里,到蔺河口,又30公里,到花里公社,往东北方向到了丰景管区。沿着渐行渐高斜长的砭子路,终于来到了名为邓家院子群山环抱的小小村落。放下背包,坐在山边的一块岩石上,拣了个干枯的树枝,在地上划拉了些数字,把它们相加起来后,才知道此行共走过了160公里。
丰景管区的杨生栋书记,把我们领进位于陡峭山坡上的邓家院子。他推开一扇石板瓦屋大门,指着说:“党同志,就住在这里,么样?”
“么样?”话虽未完全听懂,我却高高兴兴地把背包立即放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向书记点头致谢。
下放劳动开始了。
正是春播时节,我们下放干部依照各自居住地被编入不同小组,每天两晌,跟着社员们上坡点种苞谷。我分工点子撒粪,肩头交叉着一个种子小篓和一个家肥小篓,一步步地跟随着刨窝的社员依垅前行。
三天后,由我来挥锄刨窝,感觉比点子撒粪累多了。在坡度40度左右的挂牌坡地上行走都很艰难,更何况还要俯着身躯刨坑,真使人疲惫不堪。
于是,我们私下商量了一个偷懒的办法:找个借口,去管区休息休息。
因为常常被通知去聆听传达文件,也有去接听来自安康或西安的长途电话,或者下白杨粮站为食堂买粮背粮,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我们有机会去管区惬意地小小休整一番。管区位于大小毛家沟汇合的那座残桥下面,离邓家院子并不遥远,只隔着个金狮大队,来去很方便。管区的房舍虽然与农家居所相差无几,但它毕竟是公家单位,有桌椅,有茶炉,有厕所,比较明亮宽敞些。在管区,伙食比村上大食堂肯定好,也能随意翻阅报纸,打打乒乓球,大家自然都乐意去。当时的花里公社丰景管理区,书记是杨生栋,主任是张仁协,副主任比较年轻,好像还不到三十岁,名叫余国良,此外,还有一位财粮文书,一共编制四人。他们每日三餐,都是自己动手,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无所谓什么上班下班,凡社员来办事,绝无繁文缛节,随来随办,效率极高。
那时正逢饥荒,我们在大队食堂里吃饭,粮食严格定量,几乎顿顿都是土瓷大品碗盛着的蒿子糊汤。常常是刚放下饭碗,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地叫了。下放干部中有个张九江,他是个极细心的南方人,他曾把我们当时吃过的各种野生代食品,一一做了标本夹进书页里,有蕨根、野白蒿、则儿根、蛾耳肠、漆蜡籽、毛耳草、榆树皮、桑树叶等等,共计18种之多。因为天天吃粗粝的野生代食品,大家都患上了便秘,真是苦不堪言。于是,向公社和县上反咉,为来自原安康县防疫站下放干部李规平请了几天假,请他回单位去取灌肠器,赶紧回来为大家轮流灌肠医治。疗效还好,大家很高兴。李规平说,我还给同志们带来几瓶甘油丸,大家试着用用,效果会更好。谢支书听了,笑着要了几粒,对大家说:“李同志的药丸,我也掐!”“掐”是方言“吃”的意思。
他的话一下子把大家逗笑了。
3
这个谢支书不识字,新中国成立前是个乞丐,不知他从何处流落至此,成了居住在邓家院子的一个外宗异姓。给他的两个男孩儿取名字,大的叫大叫花,小的叫小叫花。叫花子,是讨饭的乞丐。他把”叫”念作“告”,他笑着说,告化儿告化儿,名贱人贵嘛,要得唦!65年后的今天想来,这大小两个叫花,谢支书的一对宝贝蛋蛋,现在如何呢?去了外地了吧?混得可以吧?
30岁的邓堂诗,土改时,因爷爷和父亲都去世了,年纪轻轻的他,不幸被划为地主分子。我们曾监督他清扫积雪、撬山运石、焚烧火粪,他总是拼着干,默然无语。改革开放初,他五十几岁,一定被摘了帽子,变成了一个灿烂阳光下真正的中国农民,但如今的日子过得怎样呢?他那三个男孩都上学了吗?
我至今一直还在怀念着那位孤身而居的贫农社员胡家顺。他非邓姓,看来也是个从遥远的地方流落到小毛家沟的外乡人。他当年四十多岁,长发如毡,像个野人。那年七月某日的早晨,洗漱后,我扛上锄头推开房门正要上坡劳动,却看见门外地上放着一篮熟透的桃子。经打听,才知道是胡家顺送来的,他家院子的桃子熟了,他舍不得吃,也不去挑街叫卖,却惦记着我们下放干部,怕我们拒收,专门于天亮之前送了过来。晚上,他过来取篮子,我表示谢他,他却说:“你们家远,你们家远”,接过篮子,转过身,踽踽去了。他把“远”,说成“阮”,这是方言之音,这声音至今犹回响在我的耳旁。
邓家院子有一个名叫邓超的15岁少年,他没有按祖拟的口诀取名,自信是新中国少年,必会有超越祖辈的大好前程。我记得他正在白杨公社读初中,周六回来,周日又去,曾立志要考安康师范,学成后回花里做小学教师。但据说,他初中学业未竟,只能回到队上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后来不幸双眼失明,再后来,去世了。在我的心中,这位自己给自己取名为“超”的少年,堪称是邓家院子的一抹亮光。但他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离开了,这束亮光,也就熄灭了。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个长得非常秀丽的名叫邓恩诗的少女,她家坐落在大队食堂的坎上,因为家穷,她常常只能穿一条布丁摞布丁的裤子。穿着自己打的龙须草鞋,天天上坡劳动,打猪草,赶墟场,见人怯怯地笑。后来,不知她嫁到何处?女婿对她可好?
在邓家院子,我还目睹了当年那些地主分子、富农分子之呆怔和个别农村基层干部的散懒张扬,也体味了饥饿、涩苦和无助与无奈的日子。在这里,听不到歌声与笑声,甚至听不到牛哞、羊咩、狗吠和鸡啼,这使得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年轻的我,在初始的日子里,变成了一个聋哑人。然而,聋与哑之外,我却还不是盲人,并不甘寂寞,在如豆的桐油灯下,我悄悄地书写日记、创作诗歌,还在当时的省委机关报《陕西日报》上发表了《老书记》《山歌》《夜战》等稚嫩的诗歌作品。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学会了挖地与耕耘,学会了播种小麦与玉米,学会了“窖洋芋”,学会了推幺磨、烧火粪、伐青竹、引泉水,学会了背着喇叭型的大大的扎背篓上山,学会了育稻种、插秧田、薅二道秧,学会了不怕蚂蟥叮咬,拄一根薅秧棒,挺立在倒映着自己影子的水田中,吼几声刚刚学会的巴山号子,并让这声音汇入了大巴山的一声声松涛。
遗憾的是,打谷的日子我缺席了。我被公社抽去协助他们突击中心工作。我相信,舂出来的稻米一定很白很香,食堂开饭时,邓家院子必会荡漾起一缕缕笑声。
这一切,比我写在纸上的那些诗句珍贵优美多了。
因为有了它们,我的梦想才被时代寄给了大海和远方。
4
两年中,我与邓家院子也有过几次短暂的离别。
一次是1960年冬天,我被公社抽调出来,作为工作组成员,下到孟石岭大队安排社员生活。那次,我有幸与花里公社副社长邹宏范结伴,有机会向他学习了好多知识。宏范是山西人,战争年代就参加了革命。与他在一起,我感到宁静、温暖。岚皋作家黄开林在他的一本著作中,收录有我围着一条花格围巾的照片,那就是邹社长望着飘飞的雪花,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给我围上的。
另一次是去花里管区草坪大队抓春耕生产工作,这次与我同组下队的,是下放在公社的一位老干部常某,此老是陕北绥德人,上世纪三十年代参加革命,但据说因为有历史的问题,时任安康县税务局副局长。记得临下队时,公社书记张双成,当着我们俩的面,郑重宣布说:“有什么事,和老党同志商量。”这就是组织的口头任命啊!老常是经过世事的人,只有诺诺,点头称是。
还有一次,那是1961年的夏秋之间,城乡形势相当吃紧,各地都在组织干部下乡,集中抓“清山扫残”工作。当时,我被县上抽调到铁佛公社状元管区开展这项工作。状元管区的党委书记姓毛,我向他汇报工作时,常常口误,总把他喊成“毛主席”,凡在此时,听到的人每每窃笑,我也感到不好意思,而他却从不嗔怪,也不纠正,一脸的无所谓,我自然也释然了。
5
当年县上到岚皋的干部,共有两个小组,佐龙一个,花里一个,人数也不过50人左右。
分到花里公社丰景管区普子大队的约二十人中,据说大多都过世了。至今还能记得起来的,有县文化馆干部王崇典、县人民银行干部吴显廷、县粮食局干部曹亚东、县防疫站技术人员李规平、县计委干部伏庆昭、县财税局干部张九江、县供销社干部邓正杰、县文化局干部肖世本等。
山高水远,风飘云散,一切昔人往事,如今都渐渐隐入了身后的烟尘。
有幸的是,我的老朋友曹亚东先生依然健在,他今年90岁了,居住在汉江之畔的广厦中颐养天年。离休前,他曾担任中共岚皋县委常委、纪检委书记。他是湖北竹溪人,1949年13岁时就参加了革命,少年从戎,西进安康,实在不容易。如今,他无愧是我们当年下放干部的一尊含笑的碑石啊!
2024年秋天,他的女儿曹晓梅开着车陪他来长安看我,我们两个八旬老翁共酒畅叙,一起回忆当年在邓家院子的日子,真是感慨不已。
6
对于邓家院子的怀念是无穷无尽的。
从1961年秋天离开邓家院子算起,65年过去了。65年间,我曾两次专程从西安返去看望它。
一次是由岚皋县已故作家李发林陪同。
当年,我下放花里的时候,发林先生正在当地的草坪小学教书。我们常见常叙,有时还彻夜不眠,在一起互相修改作品,成了很亲近的朋友。上世纪90年代,他因病在西安住院,我曾几次去看望他,每次他都会深情缅怀起我们的交往。这次,他知道我想去花里走走,执意要陪我一起前往,行前,还在他的蔺河口居处设家宴饯行,让我不禁想起李白那“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动人诗句。
他订了车,还约了他那在电视台工作的女儿李辉苗扛上摄像机一路相随,为我们录制重返邓家院子的短片,记录下我们对于邓家院子的久违思念和重聚之情。
另一次,则是由岚皋县作家协会主席、《南宫山志》主编杜文涛相陪。那天,他还特意带上了县上的几位青年作家同往,一路笑语欢歌,令岚河的浪花与南宫山的云朵也为之动容啊!
我们一起在邓家院子徜徉,在著名的双丰桥禁赌碑前沉吟,在武学村周氏武学馆观瞻,相互搀扶着攀登上花里龙安寨,在那残垣断壁之间发思古之幽情……
今夜,邓家院子啊,我在千里之外的古都长安翘望你,翘望你那明灭闪烁的灯火,翘望你院子中那棵诗一般的永远婆娑低吟的望春树,你知道吗?
哦,65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受过你无私哺育与深情熏染的年轻人,如今已是鬓发如雪、步履蹒跚,而你,还好吗?
一息尚存,我还会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