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龙
青石为基、糯米作浆,一层一层夯土而起的城墙,虽已残破不全,但仍坚硬、厚实、高大,尤其那斜坡式缓缓而上的马道,宽阔笔直,雄风犹存,让人撘眼一望就能想见这坚壁与秦岭相配的威武风度。然而,正拍摄着老城墙的我,却因城墙根下、城池西部的一大片房基遗址而见异思迁了!
这不是太乙书院吗?
打开《宁陕厅志》,查看《厅治图》,按图索骥,立马认定:这就是当年享誉秦岭南北、闻名三秦大地的太乙书院!
我是专程到秦岭南坡来探访宁陕厅城的,没想到这个城郭遗址,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官府,而是大乙书院。
在这个正门向东,临着长安河而建,周长只有1518米的椭圆形城堡里,正中那一块地建着当时宁陕厅的厅署、把总署两大军政机构,东门和北门边建有文昌阁和文庙,南边有几家商铺,而西边这片占三分之一面积的则是太乙书院。
这西边的位置,可是有着大讲究的:首先是依山面水,即前有财源,后有靠山;其次是没开城门,不仅安全,而且清静。按说,如此宝地,应属官府,何以建为书院呢?
请先聆听历史老人给我们讲述宁陕县的行政建制经过:清乾隆四十八年,即1783年,为治秦岭南北匪患,确保省城安宁,朝廷划长安、周至、洋县、石泉、镇安五县边境,置五郎厅,直隶于省。首任通判叶潞,是个来自浙江仁和的书生,哪见过这么高的大山、这么深的森林!当他牵着毛驴,吭哧吭哧地翻过秦岭,越过山岚雾障,爬山踄水到达省府指定的厅治五郎关,看着荒无人烟的一片河滩地、野兽出没的两面大山坡,叹息一声“只身难为”,便折转身去,来到头天借宿的焦家堡,在这民居暂设厅署。四十九年(1784),他才将厅治迁至老城村的临时建筑。嘉庆五年(1800),五郎厅改名宁陕厅。嘉庆十一年(1806),宁陕兵变,厅署被毁。十三年(1808)厅署迁入位于关口的兵署。十八年(1813),修筑厅署城垣,工程告竣后厅治迁回老城。民国二年(1913年),宁陕改厅为县,县署仍在老城。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驻扎于五郎关关口的黄州会馆,便在关口一带形成新城,即今日的宁陕县城。
诸位再看《宁陕厅志》所记“城郭”建设历史:“厅治乾隆四十八年建设,旧无城垣。嘉庆三年,贼匪滋扰,署通判左观澜劝厅民捐筑土堡,资捍卫者八载。十一年七月,老关口兵变,毁厅署及城内民房一空,土堡坍塌。十六年,同知胡晋康请帑建修,十七年兴工,十九年报竣。”
现在请看《宁陕厅志》所记的“书院”建成史:“太乙书院,在厅城内西北。乾隆五十三年,署通判陈明义捐置居民鲁姓房十三间,在今书院西。嘉庆二年,署通判左观澜于东又新建正厅五楹,前厅五楹,厢房六间,讲亭一座,牌楼一座。”
此处所记陈明义首建书院时间存疑,因为,《宁陕厅志》之《人物志》载,陈明义署五郎厅通判为乾隆五十九年。但这两个年份,无论哪年,都能充分说明:大乙书院创建时,官府只是一座没有围墙的临时建筑;而在官方筑城墙、建城堡,重新规划建设城郭时,不仅没让书院让位,而且在其东边为其大兴土木,增扩设施,还将周边土地划其使用,使其面积大出官府两倍;并且,这庞大的书院早于官府两年而建成。
大乙书院能够得到官方的如此重视,源于两位厅署通判的倾情给力。那时的五郎厅,为清代在新创行政区域的政权设置,初时直隶于省,与州府平级,长官为通判;后期隶属于州府,与县平级,长官为同知。陈明义、左观澜二人出生于江浙发达地区,一为监生,一为举人,均系学成为仕的青年才俊,均有“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鸿大志向,故而重视育人。为建太乙书院,他俩不仅亲自踏勘、划地,而且在运筹兴建上均有捐款出资。陈明义在规划城郭时,一眼看准街中的上好位置,就大手一挥,出钱买下。然而,他所掏俸禄购买的街道地基,是为太乙书院捐建“义房”:每年房租,归于书院收用。左观澜兴建城池时,不仅推出“把最好的地方用来办学”的理念,而且为书院捐款扩容,大兴土木,且定下了官府应为书院置书籍、添设备的规矩,被后继者奉为典范,热情追捧。
正因为官府的高度重视,太乙书院才有了最佳的办学环境,并在办学条件上得到了充分的保障。我们从现存于宁陕县城隍庙的石碑上看到:“乾隆五十三年,署通判陈明义,捐置北关街基一处。道光三年,署同知吴承烈,劝捐买田地三处。每岁收租,为山长束脩、生童膏火之需。”
这里的“山长”指书院主持人,也是才高八斗的主讲者;“生童”,指学院的学习人员,意即学员;“束脩”,也叫束修,为十条干肉,古指酬礼,此处意指教师酬金;“膏火”,指学生的津贴费用。你看,有了这么好的物质基础,书院的日常用度自然不在话下。
时在道光三年,江苏武进举人吴承烈赴任宁陕厅同知,上任伊始就为太乙书院倡捐,而且为了定制度、立规章,亲写《劝捐太乙书院膏火碑记》,即功德碑的序言。他一起笔即写道:“书院之设,所以崇文教而育英才,敦士习而成风俗也。”开宗明义,为书院确立地位,以利民众“提高认识”。接着又阐明了募捐用途:“查书院作养人才,必须建学舍以资肆业,设膏膳以给养赡,储经史以备参稽,延名师以勒训迪。”如此明了,以明人心。
当这些长官把“为官一任,兴教一方”的执政理念铭刻于石碑与人时,大地证明:那时的大乙书院,在人称“深山野林”的宁陕县,被推到了“以文化人、育人兴县”的显赫地位。同时,我们从《宁陕厅志》等相关史料发现,书院主持在当地威望很高。道光九年,宁陕厅同知林一铭主持纂修《宁陕厅志》,作序之事,不请上司或达官要人,而请太乙书院主讲杨墀书写,便在官场、民间传为美谈。而文品人品俱佳的杨墀,也常是穿着长袍马褂出入官府,共商要事,且是节庆宴席上能与厅官平起平坐的文人。
历任厅官如此重视太乙书院,他们有何期许呢?左观澜赴任当年,在兴建城郭之时就大规模扩建太乙书院,其所书《太乙书院碑记》,就是最好的回答。碑文精短,全录于此:
“书院之以太乙名者,厅之北有太乙山,与豹林谷相近,即摩诘终南山诗所云:‘太乙近天都’是也。山之名奚取于太乙,其以山秀而耸,上矗云霄,与太乙老人星应未可知也。书院为诸生读书而设,以厅之山,额厅之书院,而并与刘向校书、天禄老人星燃藜照读之义有足比附。诸生肄业其间,果能顾名思义,争自奋发,百尺楼头,三更漏下,囊萤映雪,横经呫哔,安知藜光煜煜,不复从天而下也。以太乙名之,其属望于诸生者,意深远矣,诸生勉乎哉!”
左观澜文中的刘向校书、燃藜照读、囊萤映雪、横经呫哔、藜光煜煜,都是积极向上、刻苦学习的励志故事。所引的“太乙近天都”诗句,则出自王维名诗《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是说终南山(秦岭)的高峰太乙山高耸天庭,山脉绵长,云雾缭绕,景色优美。由此可见,借“太乙”山名来命名书院,既是办院宗旨上的目标高远,又希望育出栋梁之材,更期盼学子树雄心、立大志、理想宏阔、发奋图强。故而,其结尾则为“以太乙名之,其属望于诸生者,意深远矣,诸生勉乎哉!”
看到此时,我更明白:正因为志存高远,太乙书院才被官府寄予厚望,从而受到了官方的高度重视、民间的大力支持,成为宁陕众望所归的人才摇篮。由此,我进一步理解:宁陕县之所以能在全国率先实施普及十二年(高中)义务教育战略,只因有这源远流长的兴文重教之风!
如今的宁陕厅城,虽在岁月的风云变幻中成了故事,但这高大的残墙作为文物,依然护卫着遗址上的一城传奇、满城文史。
太阳照在遗址的青石之上,折射出了回望苍天的金色光芒。我在这已无片瓦的厅城里,庄严肃穆地仰望着晴空,仰望着太乙书院,仰望着那些尊重知识的智者、志存高远的先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