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林
密密麻麻的竹篾条,围成一个圆圆的器物,盛放着针线、剪刀、顶针、鞋样、纽扣、碎布、锥子、麻绳,盛放着一家人的冷暖,用时间的针线,把春夏秋冬缝缝补补,串成皱皱巴巴的日子,这就是母亲的笸箩。
三婆说,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外爷就把笸箩给编织好了,外婆给张了一张张箩,这是扎花绣朵的工具,外婆手把手地教母亲绣花,绣锦绣前程。绣母亲少女时候的羞涩。也绣母亲扭扭捏捏的爱情。
起初,父亲和母亲是同学,毕业时,父亲赠给母亲一支英雄牌钢笔,母亲回赠给父亲一个手绢,手绢上绣着一湾湖水,水边是绿柳,一对鸳鸯弄笑了湖水。
接着,月黑头的夜晚,父亲蹚过家乡的小河,和母亲一起,在桂花树下等月亮。
接着,父亲用自己亲手编制的箩筐,去时,挑着粮食、黄酒、礼吊肉和一匹红绸布,回时,挑着母亲、挑着外爷给母亲一口箱子、一口笸箩,把爱情挑回家。从此,父亲的扁担挂上了责任,也挂上了沉甸甸的生活,从此,扁担和父亲的腰同样佝偻着。
紧接着,母亲去下笸箩,在秀发上磨亮大针、磨亮长锥、磨亮顶针,开始缝补婆家的日子。
碎布
母亲,从不放过一块碎布头,就是指甲盖大的一块,也要拾起来,夹在针线盒子里。
父亲是民办教师,拿出一个月六元钱的工资补贴,让母亲买布料,打扮苦涩的生活。
一个斜阳如火的下午,母亲赶集镇上的缝纫铺回来,高兴得像一只喜鹊,母亲给父亲试衣服,黄的确良衬衣,穿出军人的风采;穿上绿花裙子的妹子,成了一只孔雀,在夕阳下飘舞;我穿上白褂子,端着红缨枪,喊着“冲!”母亲咯咯笑,唯独没有她自己的衣服,打开一个红布单,却是五彩缤纷的碎布头。母亲说,缝纫铺丢弃的碎布头,她都捡拾回来了。
捡拾回来的碎布头,堆满了笸箩。堆满笸箩的碎布头,是开在笸箩里日子的花朵,母亲精心摘取。
用黑色碎布头,给父亲缝制一个厚厚的垫肩,垫起生活的重量。用五花碎布头,给妹子绣一双“兔儿鞋”,跟随妹子的童年一起蹦跳。用黄色碎布头,给我缝制一顶帽子,遮挡童年的风寒。
用细碎的布角,给我补救磨破的衣服,从此,我的身上披满五颜六色的星辰,闪烁在我童年的天空里。用极小极小的碎布头,母亲给自己拼凑一块手绢,擦拭生活中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泪水。
针、顶针、拔子和长锥
母亲的针很多,大针、小针、钩针、绣花针,样样俱全。大针用来缝制被子、棉衣、鞋底以及粗粝的生活。小针用来连接薄衣、单裤、裤头以及单纯的日子。至于绣花针、钩针,给过岁娃娃绣裹兜、勾长命百岁帽、给出嫁的姑娘绣鸳鸯枕头、绣头盖巾以及憧憬的盼头。而长锥,专门对付坚硬的日子。
母亲用长针,挑过刺入我脚掌、手掌、身上的刺,把那一根根黑色的苦丁连同一颗一颗的血珠以及一个一个的痛点,都一起挑了出来,没了刺的生活,身子轻松多了。
父亲的脚掌,生满了“鸡眼”光脚板踩在土地上的父亲,总是疼得龇牙咧嘴。到了冬天,“鸡眼”炸裂,露出血肉,总有刺骨的寒风灌入,“鸡眼”落泪了,父亲的脚掌从来没闲过。
白天穿上鞋的父亲,走四季,走荆棘。母亲说,日子再苦,也要护好父亲的脚掌,这全家是生活的浆,是万万不可锈坏的。于是,春天里,母亲给父亲缝制单鞋;夏天里,缝制布凉鞋;秋天里,缝制“灯芯绒”鞋;冬天里,缝制软棉鞋。我看见,母亲给父亲缝制鞋,大针锥断一根又一根,用拔子,一根又一根拔出来,再换上新针,接着锥;锥子剜弯了一次又一次,捶打直了,接着剜;顶针一回又一回滑了,扎破手掌手背,母亲一遍又一遍接着顶。
喜欢看母亲拿大针和锥子,一次又一次在头发上摩擦,银色的针与银色的头发交流,滑翔出银色的光彩,母亲就是光环中的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