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
诗就是诗,诗有神性,这神性是庙堂性。但庙堂也是人建的,再大的庙堂也得面向人民,没有人民便没有信众,连烟火都续不下去,只能关张,庙里的大和尚道行再深,若没有人听他讲禅,讲了没人能参透,那也是大寂寞。
诗有门槛,门槛就是它的诗性,诗性就是精致性,但诗的门槛不挡爱诗的人进来,却得用点力气跨越进去,可不是轻抬脚款扭身就登堂入室了。白居易的诗平头百姓都能听能读,十成懂不了,七八成是明白的,但白诗不是牺牲诗意迁就的,平白如画不是技拙,那恰是大诗意,用平民的语言表达,而这平民的语言又经过诗人提炼,成了语言的银子金子,最次也是纯铜。“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尽,春风吹又生”,是白居易式大诗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维的大诗意;读进去的人心里至少清静,一时把人生的苦难都原谅了,大诗意从不骇人,让人读得懂,它的方法是大家能感知的方法。乡下有很多俗语就是人间的人生的大诗意,通俗易懂却意味深邃,那是生活苦难的磨炼,诗人的诗意同样来自苦难的磨炼,那是诗人的真知灼见。
诗从言,人言人声人心,也从寺,寺中之言,即为箴言,佛教里的偈子,短小,高度凝练,内涵深邃,揭示过往、当下和未来天地间的大命运大变化,这命运和变化之于普通人的意义,往往就是人生哲学,是三观,是寻常生活的启迪,体现人生与社会的大境界。它从人出发,从一草一木出发,从虚实有无出发,参悟的人总会大彻大悟。诗从情更从理,有情有理,光有情无理,或只有理无情,都不是诗歌应该有的面目。情是世俗之情,理是人间至理。
诗从土,土地的土,寻常生活的土,凡人小事的土。也是山高水长的土,大江大河的土,平原丘陵的土,门前的三尺硬土,园子生姜蒜苗的土,埋葬祖先的土。诗的根在深深的尘土中,在世俗的烟尘中。揪着自己头发,飘在半空中,脚不点地且日行千里者,无非是梦游者。诗当然也能很浪漫,“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浪漫,也是天大的诗意,最后还是重重落在地上。我相信诗人再狭隘的着眼点,也是在写人生,就算诗人只写自己那点微小的事也是在写生活,但这生活是否透露生活的主流价值,从诗人个人出发达到彼岸的人群,就体现着诗歌的大造化,诗意在大我小我间搭桥,诗人的意义就在于搭那座桥,诗意通过桥与大千接通。在好的诗意中,主观与客观总是要寻求融合的,不能是两张皮,好诗人遵从这个诗的天理,他一定不固执地把诗意的出路堵死。
诗从寸,寸为细小、细节、末节、细致,也是寸心,从凡心出发体观天地人生之大。从小处着眼,大处落笔,宏大处显精神,这正是是诗应当有的品质。既不能琐碎陷入平庸无聊,也不能高处不胜寒,搭个千尺梯也下不到地面上,趴在地上腰软脚软站不起身子,悬在半空有似鬼灵,这些都是诗的自我尴尬,读者多半会抛弃它们。诗落脚点太小太狭,多半不稳,诗意不容易立起来;落脚点太空洞虚浮,就飘在空中不接地气,诗是有人性的,必须接地气才活得健旺,小是小生活,是个体,是凡常,是烟火,大是生活哲理,最次也是人情世故的经验。如果诗努力触摸到哲学的鲜艳花朵,那就很幸运很幸福,大诗人大诗作往往是哲学家是经典写作。中国诗歌史上过去的高峰唐宋大诗大词固不必说,就是现代以来我们喜爱的大诗人们,哪一个是委琐得上不得台面见不得风雨呢?“为什么我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是一切心灵,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不是一切后果,都是眼泪血印,而不展现欢容”“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期待不一定开始,绝望也未必结束,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真正的诗人活在他们的诗中,真正的大诗人活在读者的心中。诗言志,是诗人之志,也是人民之志,社会之志,哪怕直白,哪怕曲折,哪怕正话反说,哪怕笑眼掩泪,哪怕委屈得想痛哭一场,人民性和社会共同精神,正是最伟大的诗意的高处!不要说这个社会麻木了病入膏肓了,人情荒芜了,诗人无奈了,苦难颠覆了,欢笑云散了,这都不是诗人最好的遁词。
好诗是高度概括的,也是高度细致的。好诗一直大作减法,一首好诗最后总的再做一次除法,看整体舒服不舒服,达意不达意,形式和内涵完美不完美。高度概括,就是诗歌必须精致,从语言到意象,从意象到内涵,既要打开天窗就见天光,也要山重水复又一村,既要明白晓畅从容解读,一说就明白,也要千人千读能引发一干人共情。诗可以十面埋伏,但总要让人觉得那里有埋伏。高度概括是诗思的高度,言人所未言所不能言,不是白开水,不是拾人牙慧;高度的立足点在细致,在具象,物质可感,是人间花朵、风雨雷电、梦想与惊悸,是五谷六畜,是城市之光,是烟街里巷,是抵于烟尘的细小人生。不是诗人自话自说,强词夺理,大搞一言堂,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或粗陋不堪,把骂街当生动,把下流当动情。
诗可唱可吟,诗可朗诵,这是诗的传统一直传入诗歌的血脉血统,西方诗如此,中国古典诗如此,今天我们的诗歌又安能自断生命脐带?诗有节奏感、韵律感,即使不讲究押韵,也有其内在的旋律。一首好诗就是一首音乐,有起有伏有回旋有再现,是回旋镖放出去还能收回来,好诗即使不作明显的首尾照应,诗意也是回还的,那最后提起的诗意就是诗眼是诗的奇点,写诗的和读诗的都在这个点上炸开,诗意就升华了就弥漫了就感染了。一首诗读完了读者没什么反应,这首诗大抵不成功,哪怕让读者产生胡思乱想也好,那也说明读进诗里去了。好诗有千丝线,无形地把读者绕进去了,这就是诗歌的节奏、旋律、氛围所引领的诗意,是诗的盘丝洞,把读者缠绕住了。诗歌的音乐性是好诗的必配和本色。
口语可以成诗,但绝不是大白话,也必须是诗的,是有韵律的,是有丰富和深邃内涵的。口语诗不是口水诗。口语来自日常话语最书面的精减和精粹,只留下主干,剔去了多余的枝叶,但这主干在日常的血雨热泪中浸透了,是铁是铜是钢,是倒下五百年不朽的胡杨。怕就怕口语既出,唾沫翻飞,腥臭难闻,读者忍不住要以手掩面。怕就怕语句平庸没有表现的力度随便可以用另一句更换它,说十句还没有达到诗意的堤岸。也怕字词、语句、逻辑脏乱差,满眼污秽,实在让人生理不适得很。诗的表达是意象,口语诗也必须讲究意象。优秀的诗人和平庸的诗人从技术层面讲,就在于营造诗歌意象水平的高下。直抒胸臆也不是直着脖子喊出来,诗讲自己的曲折性,用独有的新鲜的意象表达深刻的观察见解。大白话入诗多,古今大诗人的诗歌语言都是平民化的,让人一看就懂,但这大白话是淬火过的,煅打过的。唐诗宋词如此,泰戈尔如此,鲁迅如此,艾青如此,北岛如此,舒婷如此,大诗人毛泽东也如此。所谓诗的语言,恰恰是平常语,但到了诗里就带有诗的韵味,打上诗的烙印。“东边一棵杨柳树,南边一棵杨柳树,西边一棵杨柳树,北边一棵杨柳树,任你柳丝千万条,怎么系得行人住?”“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香杏寒山道,落落冷洞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这些是古人的口语诗,绝对不浅薄更不是腥味的口水。“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这是大诗人毛泽东的诗,口语也震天动地。当下也有好的口语诗,“我呼吁:饿死他们,狗日的诗人,首先饿死我,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这是口语诗代表人物伊沙的口语诗,“有个妇人,把魂丢了,她去找魂,把身体丢了。”这是近处诗友大康的口语诗,有大智慧在诗中。“他说要隐居深山,做个真正的隐士,过几天他去了,过几天他又回来了,他说山里的鸟,把他吵死了”,也是大康的诗,诗句平白,却内藏旋动的节律,诗意也是淋漓智慧得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