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
人的一生,值得回忆的事情很多,留下记忆深处闪光的东西却不多,有幸我拥有过。
20世纪80年代初,我被分配到巴山腹地镇坪县的乡村,在那个用纸数张张、用粉笔数根根的年代,为两件事情,跟会计吵起来了:“我自己掏腰包买!”
我的语气高了八度,摔门而去。
学校办公经费紧张,我能理解,但是,教育经费必须服务于教育教学,刀刃上的钱就该花,这是我与会计理论的观点。
教室里前后两块黑板,一块是教学用的,一块是黑板报用的,都是“麻窝窝”,为了教学,让学生们今天调前、明天调后轮换着使用两块黑板,可是,写出的粉笔字,总是让“窝窝”给整成错别字,一旦在学生的头脑中形成错误定式,任凭咋纠正效果都不佳。为此,我和校长申请多次解决“窝窝”问题,又和会计争吵一次,校长出面责令会计想办法给解决。会计才给买了一盒黑板漆,让我自己刷黑板,抹平“窝窝”。我利用周末假日,讨来一斤水泥,用墨汁和好,班长和学习委员给我打下手,给黑板刮腻子,刮得平平的,干了,再上黑板漆。上完黑板漆的两块黑板,就是两块“黑土地”,闪耀着黝黑的光芒,飘散着泥土的芬芳,周一来到教室里的学生们,个个漾着喜悦的笑容,闹着,跳着,笑着,值周的班长,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左上角,又画上评比栏上的笑脸、小红旗,这块黝黑的夜空里闪烁着璀璨的星辰。正好新黑板落成的这一节课,我讲朱自清老师的《春》,遒劲的《春》字在黝黑的黑板上分外醒目。我一边讲课,一边用彩色粉笔勾画的几幅春天的图画,美丽的春天在这块黑土地上花枝招展、光彩夺目。我和学生们一起,在春天地块黑土地的桃树、杏树、梨树下奔跑,向着春天的亮光。
我的办公桌,满身都是“坑坑洼洼”,备课、批改作业、写稿子,总是不流畅,不是把纸戳穿,就是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给学生作业画对号,也画成“四不像”的波浪纹。我是语文教研组长,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试的试卷,都是我用蜡纸刻写,老式油印,刻印的钢板垫子只有一块,有时候挣不到手,蜡纸只好放在就在桌面上刻,刻出来的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洞,油印出来的试卷成了满脸“麻子”。考试时,只得在黑板上订正。为了求得一块玻璃板,口头申请多次无果,每次,会计板着脸说,玻璃板是奢侈品,不在办公经费报销范围。今天的我,终于生气了,虽然每月只有64元的工资,拿出几块钱买块玻璃板,不会穷到哪里去。
我把玻璃板买回来了。
玻璃板两面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裁一块与玻璃板同样大小白纸,铺在桌子上,《教师报》上最喜欢的一篇散文,裁剪下来,放在左上角,一有空反复读,自己发表在《安康日报》上的一首散文诗,也放在下面,历届与毕业学生们的黑白照片,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摆放在中间,鲁迅的一幅版画画像放在右上角,轻轻地扣上玻璃板,漂亮的办公桌落成了,一缕阳光走进来,落在玻璃板上,把屋里耀得亮堂堂。
喜爱玻璃板,就像喜爱自己的脸,每天早晨起来,洗完脸的毛巾,擦擦玻璃板,办完公之后,也要擦擦,亮晶晶的玻璃板,让我的心亮晶起来。
总有不顺心的时候,看看棱角分明的鲁迅,力量就来了,再崎岖的路,都会坚持开心地走下去;困顿了,想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偷把懒,刚趴在玻璃板上打盹,玻璃板下历届毕业学生灿烂的笑容飞出来,困顿全无,又开始备课批阅作业;有时候想放弃写作,就看一看左上角,就有一股无穷的能量赋来,奋笔疾书起来。
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一次我把滚烫茶水缸子放在玻璃板中央,不一会就听见“咔嚓”一声,玻璃板中间裂了,几道弯弯曲曲的裂缝,朝四面扩散,直到消失。亮丽的玻璃板,顿时丑陋了,玻璃板下孩子们的笑容扭曲了,我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假马自己是理科尖子,这点常识都不懂?整个一天都闷闷不乐。
下午,还在恨自己的我。漫无目标走在乡间小路上,在一个弯弯小河边坐下,看溪流在河中奔涌,凝柳叶在夕阳下燃烧,直到归林的鸟儿闹翻了竹林,才踏着夜幕回去。
学生们知道了,一堆一堆的学生们走进我的办公室,安慰我,就连那位顽皮的学生,红着脸说:“老师,等我放假挖半夏卖给药材站,我给您买一块玻璃板。”我噙着泪水,轻轻抚摸他的头。
我在村医务室买了一卷医用白胶布,把裂开的纹路,一条一条贴上,贴成了一个炽热的太阳,在玻璃板中央吐着耀眼的光芒,这让我的心情,有了稍稍的转晴。
一日,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块新玻璃板,我四处打听,才知道是我班学生们自己摊钱给我买的,这些学生们啊,作业本用得两面写,自己的铅笔用得都捏不上手了,也舍不得买,却慷慨解囊拿出自己的“压岁钱”给我购买玻璃板。我又一次流下激动的热泪。我拿出10块钱,给每一位学生买了作业本和铅笔,回赠给学生们,孩子们在黝黑光亮的黑板前又唱着,跳着,书写着未来。
教室由矮房子变成高楼,黑板由黑色变成绿色又变成电子黑板。我的那张办公桌放在学校的库房里,办公桌换成电脑桌,办公是电子化,唯独那块玻璃板,还放在电脑桌上。这是我闪光记忆的见证,时刻在我的灵魂深处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