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才琎
我妈电话里说,趁着天气好,要杀家里的大肥猪。她辛劳一整年,终于到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她的话音儿里透着满满的自得:“得有小三百斤的净肉呢,一天饲料也没喂,肥是肥点,可香呢,过年有的吃……”她在等我夸她两句。但我心里却咯噔一下,一晃眼,年节似一头大兽,倏地就跳到面前,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节的样貌就变得不那么和蔼可亲起来。许多年过去,仍依稀记得儿时过年穿着粗劣的新衣,吃着寒酸的酒食,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年像祖母或母亲的怀怉,总有些温暖在里头。
有一年腊月二十七,我爸到乡上信用社贷了两百块钱的款。拿着这两百块钱,我们一家三口汇入采办年货的人流中,在蜀河口的街道上买大门的门神、祭祖的火纸香烛、初一早上出行的鞭炮、正月走亲戚的拼礼,到最后,我们在卖年画的摊位边停下,小摊上摆满花花绿绿的画。照往年,一定会买一两份连环画的:三尺长的纸张上分开八个小格子,或是戏曲或是电影剧照,每张画配一小段文字,两张纸十六个小格子拼起来,就能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了。崭新的年画拿糨糊粘在破旧土墙上,很能透出些过年的喜庆。我爸掏出兜里的钱数了数,还剩十二块零八毛钱。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娃,还差一条鱼呢。三十团年饭没鱼可不成。”我点点头。我很想要连环画,也很想吃鱼,毕竟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妈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说,先买鱼,剩下的钱再来买画。
我们在鱼摊前翻捡了许久,挑了一条冻得硬邦邦的带鱼,它龇着獠牙,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虽然我们从未吃过我甚至没见过,但比起其它三斤五斤的大鱼,它实在够便宜。“九块二毛,九块!”鱼贩利索地将棕叶穿过鱼鳃。带鱼在父亲的扁担头上荡来荡去,像一条泛着银光的长豆荚。现在,我们只剩下三块八角钱了。
回到卖画的摊位上,人群里我挤来挤去,每一份连环画下的定价我都偷偷看一眼,三块钱,每一份都是三块钱。而我爸的兜里,只有三块八。三块八里面,必须留下三块坐渡船的钱,就算只收我半票,那也得两块五,还剩一块三。
我的算术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好到令我十分沮丧。我在那里徘徊很久。我妈悄悄说,咱们就买那张带财神的吧,请个财神回家,明年就能保佑我家有钱,有了钱,给你买一箱子小人书。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那是一张薄薄的塑料纸,上面印一个穿着大红袍的白胖老头怀抱一锭大元宝,右下角标着一行小小的字:定价:一元二角。
到了年三十,我爸早早交代我,年前年后,开口一定要讲吉祥话,什么死了坏了完了之类的一律不要说,千万记牢了。他糊好了对联门神,将那张薄薄的塑料年画贴在中堂边,叫我的小名说:“快来,快来,看看这财神手里拿的啥?”我晓得,他这是要讨个好口彩了。
我跑过去,白胖的财神正裂着一嘴白牙开心地在墙上笑,怀里的元宝金光闪闪,他右手上还拎着一幅写了四个黄澄澄大字的条幅,那字和他一样胖到走形。我凑在跟前,结结巴巴念:“恭……恭…不……喜……”。“啪!”,一个嘴巴子响亮地从我囗鼻上划过,我爸的脸因恼怒变成了酱红色。从那以后,我就认得了那四个字:恭喜发财。
那是我现在记得的唯一在过年时挨过的打,也记得那个年三十团年饭桌上的烧带鱼,--我家第一道可以称之为“海鲜”的大菜,被我妈做得十分难吃。但我们仍仔细剥尽每一缕肉,只余下鱼头和鱼尾,年年有余呢,好彩头。
“过了年,就会好起来的!”我爸总如是说。在我的印象里,“年”变成一道门,跨过了门槛,就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我长大了,结婚了,做父亲了,在时间上,我走过我爸走过的路,有那么几个时候,很能体会到我爸当时的心境。当现实的窘迫将人牢牢困住,就不得不寄希望于缥缈的未知力量,比如我爸将未来拜托给纸上肥头大耳的财神。
年来了,我在少时曾热切期盼它,再到觉得它无聊透顶,再到现在惧怕它。惧怕它什么呢?怕它让爸妈弯腰驼背、步履蹒跚;怕它让我和妻华发丛生、满面皱纹;怕它让孩子们春笋般长大,离开我们的臂膀……
但我爸说过,过了年,一切都会更好的。就像他现在,杀了年猪,备了柴火,腌了鱼,热切盼望着儿子孙子回家团年了。年复一年,人生大概是一个轮回,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将我爸一样,备好了鸡鸭鱼肉和一年里的家长里短,倚门等待儿女的归来。而我,是见识过海鲜的,论做鱼,比我妈的手艺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