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权
周六回家,妻给妈包猪肉萝卜饺子。老妈在热乎乎的烤火桌边吃完一大碗后,放下筷子说:今儿把大年初一都过了!
所谓“好吃不过饺子”。在老妈的生活认知里,只有年初一才能吃上饺子,且年初一必应吃饺子。无论时代发展、人事变迁,这是一种定式,不可更改。至于为什么,倒无需多想。
我妈本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这点儿和父亲截然不同。父亲在时,很重视年节。一进腊月,就会放下它事,专心忙年。所好腊月收种农事已毕,一切活动便都以过年为中心:砍柴、除尘、打疙瘩;烧酒、蒸馍、熬糖、杀年猪;做衣裳、磨豆腐、炸麻花、请门神、糊灯笼、写对联……
忙年的每件事,是丝毫不能马虎的。比如除尘,一定要在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灶之日,要吃麻糖,要打扫清洗干净里里外外的一切。自小年始,就不再向邻居借东西;打疙瘩,要为三十夜火塘专门预备柏木的,讲究的是“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要比哪家火塘火大,疙瘩耐烧、有香气;糊灯笼、写对联,更是办年大事,不容疏忽。自我会写大字始,每年都要在父亲的审视下,庄重地在纸糊的门灯上写下“安徽省安庆府”“宿松县大槐树”两行字。父亲说,那是我们上山祖的老家,也是我们的“根”,要教育子子孙孙永远铭记。于是那个长江下游遥远的地方,从小就深深地根植在了我的记忆里。尽管我想不明白,先祖当初为何要背井离乡溯流而上,一路漂泊流落到此穷乡僻壤;我也常常在想那棵大槐树的模样,不知道时隔几个世纪多少寒暑,春天来临它是否还会再发新绿。
除夕当日,便是各家各户忙年的顶峰:一大早,家家户户里里外外拾掇清扫得干干净净,门头大红灯笼高挂,大门上是威武鲜艳的新门神,门枋上是墨迹未干焕然一新的新春联;妇女们忙着洗菜煮肉杀鸡剖鱼,厨房里氤氲的是雾气、香气,引得馋嘴的猫儿狗儿小孩儿围着灶台打转转。印象中的三十中午,父亲挂好灯笼、贴好对联,准备好祭祖的火纸、香炮之后,便会净了手脸,换上簇新的衣裳,背手踱步挨家挨户去看人家的新对联,说些“年办得齐、年过得好”之类的吉利话——放在平日,这类客套话他是绝说不出口的。
父亲在时,三十下午饭前放炮后,必先净手给祖先上香烧纸,神态肃穆。他常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特别强调祭祀的“诚意”,说既然祭拜,就要诚心诚意,祭祀祖先时,就好像祖先真的在那里,祭祀神时,就好像神真的在那里。我年少时不懂,现在方明白,年节祭祀并不是敬畏鬼神搞封建迷信,而是要慎终追远、继承道统。《左传》里刘康公说过,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国家大事,同样也应是小民之大事了。
年少时,没有电视、网络,团年饭后,先去给祖先上亮,再去一家家陪长辈守夜。所谓守夜,无非是陪长辈喝酒,在酒桌上、火塘边汇报思想和学习情况,聆听长辈教诲。三十夜的火塘,是家庭版的“道德讲堂”。至今我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个三十夜,我和长辈们在火塘边烤火,父亲就着炉塘柴火光,用火钳一笔一画在塘灰上教我写“人”字的场景。他说,“一撇一捺写个人,一生一世学做人;人字两笔好书写,人这一生不易做。”做人是一门艺术,也是一生的修行。尽管父亲早已作古,可年三十夜的谆谆教导一直言犹在耳,时刻让我自励和警醒。
三十夜的乐趣,印象最深的当数那次和小哥一起挨家逐户的“出行”——老家旧俗,把大年初一放炮迎新叫做“出行”,即在年初一五更过后,一家人洗脸净手穿戴一新,在场院摆一张方桌,用酒肉香纸敬过天地后,放铳放炮,祈求一年好运。那年三十夜,我们哥几个喝酒谈天,开始时济济一堂,后半夜只余我、小哥和两个侄儿。正无聊赖,侄儿提议说,今晚上各家都买有现成的炮,既然喜欢放炮,何不沿家沿户放个痛快?这个建议顿时让我们都兴奋起来。我们几个马上就提了灯笼手电,准备了火柴打火机,挨家挨户静悄悄地推开门,搭凳子取了堂屋楼枕上挂着的大饼子炮,放了八仙桌上装好了火药的三眼五眼铳,等主人闻听枪炮声穿衣下床,我们一干人早已忍不住笑,一路小跑到下一家胡闹去了。
那晚,我们上坡下河,跑了几里路,从半夜两点多一直忙到六七点,帮一二十家完成了大年初一最重要的“出行”。当晨曦微露,新年的第一缕曙光从东方初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年度“助人为乐”任务了。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人生倏忽半百。然而年少时的那些年节往事、那些故人,历经岁月沉淀却愈发清晰。如今的孩子,赶上了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连曾经亿万人瞩目的春晚都关注甚少,乡村年节曾经的那些火塘亮光、灯笼上的字迹,以及年初一的出行炮声,早已寂然远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