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菊
二月中旬，回家一趟。母亲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整个人恹恹的。问及原因，只说吃不香睡不着，也请熟识的老中医看了，没什么大碍，只是总提不起精神。
母亲执意留我们在家吃饭，但同行人多，时间也赶，她也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一再挽留，说家养的公鸡老爱杠祸，就等我早点回去拾掇它哩！母亲的心思我惯常是知晓的，承诺说周末回来“拾掇”那个爱杠祸的家伙。母亲脸上立时有了笑容，声音也高了起来，然后又担心周末会不会变天？我再三保证，无特殊原因必定风雨无阻。
这个周六，我早起去市场买了些花卷馒头，带了黄芪精、枣仁胶囊等常见药回去。母亲喜欢吃花卷馒头，原来也是一手好茶饭，现在发面总不成功。我把药的喝法细细讲与她听，骗她说有奇效，母亲竟然信了！喝完一会儿，就告诉我浑身有劲儿了。
午饭后，我去河边洗被单。门前的小河滩上有个较大的水潭，水源来自上游两公里外的一口老机井，井水顺着早年灌溉修的地下引道注入潭中，终年不断流，且冬暖夏凉。周围几家邻居，日常洗衣、洗菜都在潭边。我回去了，也喜欢在潭边洗洗涮涮。这个时节，河边田里的油菜花已开得很热闹了，对面山上的桃花、樱桃花、野茶花也竞相盛放，蝴蝶还很少见，蜜蜂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去年冬干，没有急水冲刷，潭里的青苔长得碧绿一片。被单放进水里，手一动，水一动，青苔一动，粘得到处都是，越洗越脏，令人有点泄气。太阳很晃眼，晒得人也有点燥热，索性扔下被单，起身爬到对面山坡，折一抱桃花回去插瓶放在屋里，满屋都是桃花香。歇息一阵，桃花香气沁得人十分舒心！起身找一把锄头去潭边捞青苔，边捞边洗，折腾了半个小时，浅水处的青苔被尽数洗去。等水清亮起来的时间，沿河边闲逛，发现一树桃花小一半斜斜映在水里，煞是好看！跑来跑去，一中午就洗了两床被单，其他时间都忙着“青苔潭里洗青苔，桃花水边看桃花”去了。
我忙这些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给鸡鸭准备吃食，去地里掐菜薹，拔菠菜，摘葱剥蒜，请人杀鸡……不时跑到河边，问还要准备些啥？等鸡杀好，我拎去河边剖洗干净，夜饭主菜就是焖一锅柴火鸡，再炒几个小菜。母亲晒的干笋、野菌和干菇发泡了，一锅乱炖很是入味儿。因母亲实在想不起大料放哪儿了？我去隔壁借了两家才凑齐了焖鸡的辣椒、花椒、草果等佐料，顺便和老婶子们唠一折子。
这样的晚饭，母亲必是要请客的，这是近十年的老哈数。三舅入赘，与我家近邻，素来对母亲很关照。二姐和姐夫在村里办了个养殖场，平日很忙，逢着做点好吃喝总不忘接了母亲去。母亲年轻时很能干，女工、茶饭在村里都是拔尖儿的，现在做得饭菜连自己都不爱吃。因而，我回去，她总不失时机地叫了他们来吃个便饭。一顿饭只吃到夜深，闲话淡酒很是欢乐。母亲总有许多陈年旧话拉扯不完，还不时赞我焖得鸡味道好！我大言不惭，夸口说我做得是桃花鸡。逗母亲说焖鸡时加了桃花瓣，能醒神通窍、提味增鲜，才有这样好味道。母亲竟然信了，连说吃着确实有桃花香。我偷眼看看放在窗前的一大缸子桃花，心下忍不住乐！
晚间，母亲饭吃得香，觉睡得也好。次日早起，母亲有点忸怩地说：“快要到花朝节了，我们上万福山过花朝吧？”
花朝节我是知道的，每年的二月十五。早年，那是村里女人们相互走动的日子。那一日，她们三五邀约着到某一家，聚在一起做女工、吃茶水点心、家长里短地唠嗑。能聚在一起的，都是平素关系亲厚的，女主人必会倾力备下一桌宴席款待，俗称“过花朝”。那也是女孩儿扎耳洞的日子，村里有经验的婆婆，拿花椒粒在耳垂上使劲揉捻，直到麻得没了感觉，将大号缝衣针火上燎了，迅速扎孔，然后用一根细细的茶叶杆儿或银耳针穿在孔里。据说，那一天是花神娘子游历凡间的日子，花神是女人的姐妹，女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乐一天。花神爱美，也会护佑扎了耳洞的女孩儿针孔不肿痛，且能好得快。我的耳洞就是某年的花朝节扎的，或许真是因了花神的爱护，竟真的半点不痛。因而我打小就觉得，花朝节是女儿节，是个很美很美的日子。
母亲见我犹豫，连说万福山的红梅大开了，各色野花一树树也开了，去转转或许真能遇见花神娘子哩！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万福山是山名，也是村名，距离我家往返十公里。前两年，山顶废旧的小学校建成了民宿，周围的老茶园也都开发了出来，还规模化地种植了许多花木，其中，红梅林、仙桃林、柿子林都小成气候，加上周边山间野生的各类花木，四时景致确实怡人，不时有游客慕名前来。
我看看母亲，再看看对面山上云团似的簇簇繁花，欣然应允。母亲急急锁了门，催我赶紧出发，说怕晚了太阳晒人，其实可能有点怕我变卦吧？
我们顺着车道走走停停，在一大片竹林旁，发现一个很漂亮的鸟窝，里面隐隐有几枚鸟蛋，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两个半大的孩子，正试图用石头把它打下来，母鸟在高处枝丫上拼命地叫。母亲叹息说：“唉，蛋里只怕有儿咯！”我知道她的意思，凑上去和两个小家伙搭讪，俩人都上初一，家就在万福山脚下，周末出来寻“糖片”的，身边放着一个旧竹篮，里面装着大半篮“糖片”。“糖片”是蜜巢的土叫法。近几年，住在山上的人家多搬到集镇或公路边，老房子周围的旧蜂桶就自生自灭了，不少人在山里转悠着寻“糖片”做偏方，总有收获。我笑眯眯地问他们，上初中了，可知道白居易写鸟的诗？二人疑惑地看我。“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等母归。”我说，这两句你们晓得啥意思不？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提着篮子走了，走出老远又扭头看我。
母亲看他们走远，疑惑地问我说了啥？我把两句诗讲与她听，她说：“那个姓白的人，也是住在山里的吧？不然，咋晓得这些。”我忍不住笑，说他不住在山里，但他懂人性，人性和鸟性差不多的。母亲似懂非懂，说那你也懂这个啊？我说，懂一些，不然咋会陪你“过花朝”呢！
去万福山的路是个缓上坡，看着不显陡，走起贼累人！走到一半，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母亲大概也有些累，但没有返回的意思。我提议在阴凉处歇歇，刚坐下，远远看到一辆车驶上来，招手试着搭个便车，车主很友善地答应了。他是趁周末，带两个女儿去万福山看梅花的。五六里路，一脚油就到了。
我们到的时候已有不少人，整片梅林灿若烟霞，林中人闹蜂喧。穿行在梅林间，不时晓风阵阵。头顶碧空如洗，眼前红梅漫舞，人弄花影，如诗如画。我想给母亲拍几张照片，她很高兴，但不习惯人多拍照，表情很别扭，倒是偷拍的两张还自然。一位年轻妈妈，很热心地要帮我们拍合影，母亲表情依然紧绷，但看得出很欢喜！梅林下不远处，有户土法酿酒的人家，因父亲早先常来打酒，与母亲相熟，我们返回路过，极热情地招呼去屋里尝新酿的谷子酒，酒没敢尝，坐檐下歇脚喝茶。二杯水刚续上，顺道载我们的父女三人也从山上下来，鸣喇叭示意我们上车。归程是送脚路，几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母亲执意要付车钱，车主拒绝不过，说下次路过来家歇脚喝水，母亲不过意，嘱咐一定要来。
车开出老远，母亲还站在院坝坎边张望，高兴地说：“今儿真是个好日子，遇到的都是好人！”我玩笑说：“那当然，今天可是花神的节日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