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丽
晨曦还畏怯地躲在蓝色的窗帘后面,肆无忌惮的猫叫瞬间就把天光叫醒了。一如往常,我会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看远处绵延起伏的黛色的山脊。稍近,黄色、火黄色、青色、翠碧色灌木杂林的山坡散落或簇聚的蓝色、红色房顶的房子,偶尔会看见炊烟从人家里袅袅飘散于云雾中。及近,汉江则是烟笼寒纱,间或露出一方碧玉,浩荡的水声像是被束缚在了水底。听这个古镇子与冷冽空气相衬的风声、咳嗽声、脚步声、虫鸣声、鸟博翅声。
这是古镇一天的开始,或者说是我这个古镇过客新的一天的开始。无一例外的,被猫唤醒的又一天。
我这个怕猫的人却到了一个猫最多的地方。
若看它的皮相,通体白毛发黄,眯缝着双眼,循声圆睁的黄褐色眼珠滴溜溜转,诡谲的目光被糊在眼角的眼屎遮掩出意味深长的况味。转角之上、巷道一侧、屋檐底下,这方由青石板铺就的地域像是它的王土,“呼噜,呼噜”念着它的经。若是有猫、狗经过,但见前爪摁地,脊骨拱起,历经岁月洗礼的一声“喵”任是狗也侧身而过。绝大多数时间,翘起后爪时不时挠向拱起的脊背、粉红肉色的大腿根,俨然一副历经世事,唯我独尊的样子。按人之经验,最长命的猫也不过是世间二十年,那么这只猫应该是十余岁的年纪了。
世人说,讨厌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和忽视。还有人说:树嫌斑鸠斑鸠飞,斑鸠嫌树斑鸠飞。对于这个据此为王土的令人讨厌的猫,我已经固定的办公楼决定了我没法远离它。一年四季除了盛夏,冬末、初春、晚秋为获取一份爱情不惜牺牲品行撕心裂肺的嚎叫,让我无法忽视它。也曾听见两只猫的情投意合,那厢的孔武有力,这厢的多情优柔,一递一声。而这只钟情于斜对过人家那只虎纹花色母猫的白色公猫,今年已是数次数天坐在廊檐下呼叫了,奈何换回的不是那只身着虎纹,仪态万方的母猫的回应,反倒惹得六十多岁男主人时不时地几声怒骂。是它盛年不在?还是它心有所属?猫的世界我不懂,却也是不忍心驱赶它,甚而一改似根深蒂固的厌恶,有了或多或少的怜悯了。
黄州馆巷那对年过八十的老夫妻门前的木纹石台阶上总是摆着几个铝制的饭盆。从这些饭盆里残余的糊豆面、麻什、拌汤、面片亦能想见他们的饮食习惯。也总有猫从他们家虚掩的门扉进进出出,颜色各异、胖瘦不同、大小不等。放在那总会有猫来吃,管它是野猫家猫;合适的时间,固定的地点,总有饭等着自己去吃。一年年下来,这对老夫妻怕是跟这个古镇里大多数猫达成共识了。这只黑白相间的猫,常常是爬在老妇人的膝头,或是躺在老头的脚边,闲淡无为地看着我们这些进城又出城人。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美美地吃上一顿又不知神游到什么地方的野猫。气定神闲的样子彰显居家主人的身份。上上下下经过,见了它,我总会“喵喵”地唤几声,虽然它从未理我,但已不再以防备姿态待我。
这俨然有了一副老相的猫,却让我看见了快如闪电的、柔情万种的样子。一天,我正从它门前的台阶下往河街,原本对着我的呼唤未做任何表示它,倏忽如闪电般飞向十几阶台阶下的老药材店,不一会便见扛着一小袋米的老头。只见它绕在老头的脚边“喵喵”柔声叫着,又是咬着老头的裤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拖拽着。我忍不住停下来看着一个老头、一只老猫是怎样互相诉说、相互帮携着回家。我很诧异,老头的脚步声我都没有听见,这只老猫又是如何听见的?我亦很惊异,我感觉有水冲出我的眼眶。
这是我到蜀河两年来,唯一愿意和我说话的猫。和它相识是在有着铜人、铜骡马的星汉广场。冬季的下午饭后,天已经微黑了,独自在这个千年古镇子里行走还是需要勇气的。那有念起念灭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这个承载千年人事的千年古镇总有些冥冥中的不可知,总有些道不尽的人间事吧,这只楚楚可怜的幼猫,亦是循着这星汉广场的“人气”而来吧。
从相遇、相识、到相熟,我和这个猫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先是“喵”一声逃走,又在不远处便于逃跑的巷道里喵喵叫着,接着用一种试探的方式一点点走进,直到躲在骡马的腹下贴着蹄子,扭着头看着在广场走圈的我。看着我靠近,又略略躲往骡马的另一只腿下,畏怯的小样全然已是我见犹怜的温顺,一只前爪轻轻抬起,嘴里“喵呜喵呜”地叫着小心翼翼凑近我,我亦蹲下身,“喵呜喵呜”回应着,伸出手轻轻牵起它抬起的前爪。人说猫有九条命,有不死的灵魂。我们的相认是前世的践约?
在天微黑的时候,在星汉广场。是一个人一只猫的今生约定。我在广场走圈圈,它追着我或是跃上驮着货物的骡马背上。我喵喵叫着,它喵喵回应,从彼此的言语、行动听见、看见生命存在的快乐。一个多小时后,我一声“回去了”它喵一声飞离,我转身向左。再不再见,我们都已然相见。“人生定离,一期一祈。勿怀忧也,世相如如此”不会是一只猫的心事。
在我们办公楼后面一处残垣断壁里,有着多少只猫?二十、三十、还是五十,黑色、花色、白色,虎纹、豹纹、斑点……我从未细数过,那只通体黑色,有着六根长长白色胡须,体形魁梧的猫,应是这一群野猫的头,只要从这断臂前经过,就见它弓起腰身,欲扑状紧盯着我们,那宝蓝色充满异域风情的眼睛,怎么看都是杀机重重。有时会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放下彼此的对持、戒备,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终而各安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