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朝林
阳光射眼,蝉鸣燥人。小河断流,垂柳叶卷。童年的夏天,是火的夏天,流汗的夏天,只有那口老井是清凉的,咕咚咕咚冒着雪莲花的水泡,老井周围,满是取水、纳凉、洗涤的人们,我们小孩子挤不进去看着大人们扑腾,在人群外偷偷享受着一股一股散开的凉气。
老井边有棵老柳树,由于近水楼台,老柳树枝叶茂盛,撑起一个巨大的绿球,绿荫封了井台,老柳树下有个长长的水池,村姑们盛满半池清水,倾身,埋头,腰肢婀娜,把黑瀑布秀发浸在水中,清水中便有千万根黑线起伏。光着脚丫子的我,被火热的大地烫得生疼,不停地抬脚。心想,若是拥有一双凉鞋多好啊。有了空隙,我钻进去,走到水池边,双脚跳了进去,扑腾一声,水花四溅,双脚顿时凉爽,凉到心底。村姑仰起头,哗啦一声,带起一匹瀑布,划出一个弧线:“不长心的,看吧清水弄脏了?”赶忙逃了,坐在老柳树下,听蝉鸣,看脚板。
掰开右脚看,满脚板是厚厚的白色茧子,掐一下,硬似牛皮,使劲掐,不疼。脚掌心有黑点,数了一下,共计十点,细瞧,十个点组成了一朵梅花,那是童年夏天的胎记,把炽热、快乐、痛苦都烙上去了。中间的那个黑点最大,摁一摁,有点疼,那是一次在皂荚树下疯跑,深深地刺进一枚皂荚刺,血直流,疼得我咬牙切齿,母亲用大苗针,蘸上风油精,给我挑了半天刺,刺尖尖还在脚板中,从此,童年的痛点永远留在了脚心。
“妈,我想有一双凉鞋?”我扑闪着眼睛看母亲。
“妈妈钱不多,等攒够了给你买。”母亲心疼地看着我。
我也要帮母亲攒钱,买一双我心爱的凉鞋。
童年家乡的夏天,也是水果的夏天,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杏树、桃树、李树,特别是杏树,有米杏子、鸡蛋杏子,米杏子小如麻雀蛋,结得繁,一棵米杏子,除了星星点点几片杏树叶都是密密匝匝的杏子了。鸡蛋杏子很大,杏米子(杏核)也大,杏叶子更大,一疙瘩一疙瘩的鸡蛋杏,有时候会把枝条压断。鸡蛋杏成熟了,离胡了,又甜又面,杏米子(杏仁)就是最好的药材,收购站按等级收。
太阳高照,我在杏树下寻找杏米子。斑鸠热得直喊叫“一嘟嘟水”,可是,我热得满脸水汗水。轻轻拨开草丛,寻觅杏米子,每当找到一粒,好像拾到了一枚黑宝石,小心地装进袋子里。看见有人坐在树下吃杏子,躲得远远地盯着人家吃,一旦吃完离开了,我就跑过去捡拾杏米子。那个夏天,我成了“低头族”,在低头中,总能拾得草丛中、路边上遗落的杏米子。
捡回来的杏米子,必须及时在太阳下晾晒,杏米子一旦发霉,就评不上等级了,价钱就会少了很多。杏米子晒干后,用小钉锤轻轻砸开,杏米子就出来了,杏米子是一颗黄噗噗的心状,大自然有颗大爱的心,总是把这颗爱心藏于万物中,奉献给圣灵,比如玉米,比如绞股蓝的种子,都是“心”的模样。有时候一不小心,杏米子砸破了,露出了白花花的果仁,散发出杏的甜香和中药的清香,这时候,我会心疼得落眼泪,砸破的杏米子是没有等级的。
砸好的杏米子,再次晾晒,等到晒得骨头般硬,就可以出卖了。颗粒饱满又大的杏米子是一等货,价格最高,中等杏米子和小杏米子分别是二等和三等货,砸破的没有等级,随便给估个钱。收购站是个黑胡须老头,捏一粒最大的杏米子一咬,咯嘣一声,碎渣四溅,黑胡须老头点头称赞。半个夏天过去了,兜里有了三块五角钱,当我把一把碎钱捧给母亲的时候,母亲看着晒黑的我流泪了,搂着我,紧紧地、紧紧地。
记得那时候的一双凉鞋是八角钱,母亲用我的劳动成果分别给大妹子、二妹子也买了一双凉鞋。大妹子爱干净,母亲给她买一双白色的,穿在脚上,似乎是一对白蝴蝶,喜得大妹子在人群中、在田埂上、在草丛上蹦来跳去。我的是一双黄土色的,走在土地里,与黄土地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