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蕾
黄桂英是娘的外甥女。隔着几根纱,不亲。我娘四岁时就死了父母,是她的三个哥哥把她领大的。她的亲戚很多,但起初几年并不太来往,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家穷呗。我上学以后,常听哪个同学说他家今天来亲戚了,我就特别羡慕。当然也有人多的时候,就是晚上来找爷看病的,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老中医,什么病都看,尤其擅长中医妇科和儿科。从我记事起,我家好像就只有几个姑姑来往,后来,家里的亲戚一下子成串了。
黄桂英就是这时到我家的。那时,娘在小镇学校的对面搭了一个小屋,开始卖馒头,一个人河这边河那边两面奔波,忙不过来,就把她从老家叫过来帮忙了。我想可能是娘太善良了,看她没娘没老子的可怜,与娘自己的经历相似吧,就把她叫到我家了。我感觉这样也挺好的,因为从此至少不用我给爷做饭了。过去这么几年,自从奶奶去世以后,一直是我给爷爷做饭的。
但令我恼火的是,自从英子到我家后,同学们都说她是我娘给我找的大媳妇。说是实话,我那时并没有远大的理想,也对自己的前途根本没有想过,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会怎样,但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狮子口这样一个小地方待一辈子,更不用说在这儿娶妻生子,过小日子。反正,我那时受尽的人们的欺负,自己下定决心是要走出去的。更何况,我那时懵懵懂懂的,知道媳妇是个干啥的啊,反正没想过。别人说黄桂英是我的媳妇我不高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才不要一个没上过学的女人做媳妇,即使要找媳妇也找阮茵这样的同学。上了几天学,知道了几个词,找媳妇也要找同学找有知识的,像阮茵这样的青梅竹马,多么浪漫啊,我就是这样想的。至于其他的,根本不可能去想,更没有想到会和阮茵一起双双考出去,不再回到狭小的狮子口了。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在我们之前,狮子口这样一个小地方的小中学根本就没有考上学的。
我想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所有的人都会是这个想法,我的父母、爷爷,包括更多的人,他们也许从来没有想到我后来会永远不回狮子口了,在一个城市里定居工作,娶妻生子。我的娘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会离开狮子口离开镇安,我想,她最美好的想法是她的这个大儿子将来能在镇安县城谋一份职业,这就算为她争光了。因为就当时的形式看,即使是狮子口的条件好的人家的孩子,能在外面上中学的孩子,从柴坪中学或者县中考走的狮子口的青年人,几乎都回来了,做一名小学或者中学老师,或者当一个政府的干部,卫生院的医生,税务所、工商所、邮电所等等地方的干部,只要吃上皇粮,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后来分析,母亲让黄桂英到我家来是有她自己的私心的。我想她的确是同很多人说的那样,是给我预备的媳妇。
娘能给我预备黄桂英这样的媳妇,是有她自己的想法的。虽然阮婆口口声声把我叫成她的孙女婿,但在我母亲看来那是不现实的。阮家不仅仅是我们家的对头,阮婆的丈夫,阮茵的爷爷和我爷爷根本就是两路人,两家的地位不一样,我父亲虽然有工作,只是个伐木工人,后来受伤后,干脆无所事事了,而阮茵的父亲是县上机械厂的技术员,亲娘虽然去世了,但后娘是老师,我娘担心他们看不起我,即使看得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家庭。在娘的眼里,找她这样一个媳妇,才会门当户对。所以,母亲精心挑选了黄桂英。我一看黄桂英的样子,就知道母亲是按她的标准给她自己找的儿媳妇:个子五大三粗,干事泼辣,关键是大屁股,大屁股的女人一定是生男孩子的好手,母亲自己就生了我们兄弟四个。
母亲的想法一直没有对我说过,她不说那是因为她还举棋不定,她隐隐约约知道,她的儿子在学校在班上是有女同学喜欢的。阮茵是一个,虽然她不赞成。还有一个,她也知道,但她担心成不了。那是我的另外一个同学,当时狮子口区委书记的女儿李红梅。母亲的所有这些心理活动,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并不知晓。至于她当时是不是把这些想法和黄桂英交心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英子到我家来,她自己多多少少都是知道一些原因的,从她对我的态度,从她每天快乐的表情就可想而知了,但所有这些都是我现在回忆然后猜测的,当时我是蒙在鼓里的。
英子到我家后,开始只是在河这边的家里给爷爷和我及弟弟们做饭,也做一点家务活,家务活就是洗洗缝缝,喂了两头猪,养了几只鸡,还有一条名叫来福的狗。事情不多,后来母亲在小镇上的馒头店扩大了,成了小饭店小卖部,一个人忙不顾来了,她也过来帮忙。二十来岁的姑娘有的是力气,她一天乐呵呵地忙来忙去,与母亲一样,好像根本不知道累似的。再后来,街上的饭店兼商店实在忙不过来了,她就干脆全天候在街上帮忙,我们兄弟四个的饭也在街上解决了。她只是逢饭口的时间回去给爷爷做饭就可以了,顺便把猪啊鸡啊狗啊什么的也招呼了。爷爷一直吃斋,不沾荤,饭食简单。这些对于麻利的英子来说,简直不在话下。
只是苦了我。大家都在街上吃饭,对于弟弟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而于我却愁。你想想,不回河那边吃饭了,阮茵怎么办?还有就是同学老师们都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一个女的,是母亲给我预备的媳妇,过去在河那边,别人说,我不理,眼不见为净,现在不行了,母亲小饭店卖饭,很多同学都去吃,吃饭的时候见了英子,然后回来笑话我,动不动就对我说:方英安,你的大媳妇刚才给我舀的饭;方英安,你的大媳妇,屁股那么大;方英安,你的大媳妇走起路来还扭几扭……气死我了,烦死人了。记得初三时,语文课本上有鲁迅的《藤野先生》,其中就有描写日本女学生走路的话:“……走起路来,扭几扭……”上这课的时候,不但同学们出我的洋相,连语文老师肖琪玮也故意出我的洋相,他偏要我站起来,向全班的同学朗读这段课文。每当我读到这里时,往往是全班哄堂大笑。
明知道这样,英子还要去凑热闹。初三的时候,因为面临中考,学校允许我们上夜自习,而且不控制时间。母亲怕我饿着了,一到晚上的九、十点,就会给我做消夜,开始是让我的弟弟叫我,不知怎么有一天就变成黄桂英叫我了,叫我就叫我吧,她还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东看看西瞅瞅,然后大声叫我的小名:小安,回家吃饭了。她去了一次以后,从此,同学们见了我就喊:小安,回家吃饭了。有些拐同学,喊着喊着,还加一句:小安,回家吃饭了;小安,回家睡觉了。这句话,喊着喊着就流里流气了,让我发脾气也不是,不发脾气也不是。我只好回家对她发脾气: “你以后别去叫我了!”
“咋了?”她还一脸无辜的样子。
“让你别去就别去了。”
她答应着好好的,可过了几天,照旧。她简直是没有长耳性。我只好对娘发脾气:“你以后别让我吃饭了。”我气冲冲地对娘说话,把娘弄得莫名其妙。后来,娘从同学的嘴里知道了这事,就再也没叫黄桂英去叫过我了。我想娘一定知道我大了,也要脸面了。但我从此也很少去娘的小店里吃饭了,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宁可多跑一步,过河和爷爷一起吃饭。晚上也是一样的,下了自习以后,自己早早地回河那边去了,有时也去同学家,有时也把同学带到我和那边的家去。晚上,如果饿了,就自己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