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莉品
父亲说,他要在六十岁的时候,将他发表和没发表、获奖和没获奖的诗与散文整理好,出一本书,要我为他写序,权当命题作文,题目就叫《我的父亲母亲》,说不能单写,如果单写的话就写《我的母亲》,父亲说这话时朝母亲莞笑:“免得你妈多心!”
直到父亲的书印出来,我的作文都没有上交。父亲人缘好,自是不缺文友作序,他不知道其实我在高中有次作文就写到他们了,题目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而是《大爱无痕,真爱无言》,我一气呵成,只觉得格子纸不够用,写完自己都被他们三四十年的恩爱感动。那篇作文老师给了我满分,而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父亲也没再问我作序的事,父亲大概明白,中国式的传统让我们彼此都羞于热烈表达。
拿到父亲的新书《湄上草》,原以为会很山寨,可手上拿的这本书的封皮充满了诗情画意美,内容也很充实,居然有两百多页,诗词与散文加起来有上百篇,后面还附了几幅父亲的书法,勤于练字的他,现在的字越发遒劲有力了。睡前翻看他的书,有几篇描写过往的乡野趣闻逗得我实在忍俊不禁,那些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使我好奇地一页页翻看下去,书里面,是年轻的父亲。
年轻的父亲,家境贫寒,生活清苦,但字里行间却透露了他浪漫幽默的情怀。生活的重担偶尔压弯了他的腰,但乐观派的他低头看到的仍是“清泉石上流”。听图书馆老馆长说,年轻的父亲是个能坚持追求自己梦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年代,他不随波逐流,像极了《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总是挤时间一个人在角落看书、思考,最终如愿考入师范院校。他说父亲每次拿写好的稿子走上十公里的路,跑到他这里让他修改,他忙他就等,一回回地等,一次次地写,一遍遍地改。
大多数亲友眼里的父亲,是那个在政府财政部门任着一官半职、能干聪明、敬岗爱业的父亲。而在我们眼里,他是和母亲白手起家,养育我们三个孩子,且为我们提供了在当地算是最好生活条件的父亲。我知道的父亲,永远是那个有爽朗笑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性情豪迈的父亲。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父亲说,他见我的第一面,是我来到这世上的第四十天,我见他第一面就冲他咧着没牙的嘴直笑,他一下子就乐了,对我甚是偏爱,直到上大学,我一直都是午饭后被父亲牵出去溜达散步的那个孩子。父亲很宠我,我的愚笨在他眼里怎么都是可爱的,独他单唤我“憨憨”。小时候,我爱戴他的鸭舌帽,穿他肥大的西服,希望自己能变成他那样受欢迎的人,在他下班快回家时奔到门口站好,学着大领导的架势,一本正经地跟他握手,无比开怀地说欢迎杨同志回家。父亲每次出差或者发了稿费,总会给我们带些小礼物,一开始是买各种仿制项链手镯,再后来是书。母亲耿耿于怀的是那时他工资也不过才几十元,挣了二十多元的稿费,居然花了十六元为我买了一只电动小狗。他偶尔悄悄给我塞些礼物,偷偷告诉我,就给你一个人了哦,我心里那个自豪呀,顿觉自己是最被宠爱的那个孩子,因此也就觉得根本没必要跟姐弟争,后来才知父亲也对他们施展过同样的“伎俩”。
记忆中父亲好像没有辅导过我做功课,唯一一次父亲教我写字,还是迫于母命。他本来忙得没功夫,那次倒是坐下来教了,而我却很不耐烦,嚷嚷说,你写字难看死了,我不要你教。父亲立刻站起来说,你居然说我写字难看?我不教你了!他故意这么说给母亲听,很快便顺水推舟地脱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父亲很看重对我们的品质和独立能力的培养。小学同桌是个家境困难的男孩,每到交学费时总会为难地低下头,我想帮他,可我家也不容易,无法开口问父亲要钱,只好又是给爸倒洗脚水又是抹桌子地献殷勤,到临睡前也没敢说,最后写了张小纸条,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塞到父亲手里,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箭速钻入被窝假装睡着。我在小纸条歪歪扭扭表达我可以两个星期不要早点钱而请求他借二十块钱为可怜的同学交学费。那时的二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令我意外的是,他第二天真的给了我钱,并做了件让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事:他悄悄给校长寄了一封信,里面夹着我那张小借条。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念了这封信并表扬了我。虽然我在台下红着脸,但我的内心在那个阴冷灰沉的天空下,暖得却如同抱着一盆火炉,父亲让我知道了善良是被如此高度认可的。
父亲单位要放宣传电影,找人发传单,报酬十元,问我感兴趣不?十元对我很有诱惑,我立马点头答应,并叫来好友合伙一起干。第一步的迈出是最艰难的,小学五年级的我们,不过十岁,抱着宣传单站在街头足有半小时都怯于张口,站在人群中的那半小时左右摇摆的思想斗争我一辈子都记得。迈出了挣钱的第一步,之后就简单了。当我发现挣钱没什么好丢脸的,也便开始大大方方地发宣传单并向大人们详细说清时间与地点。发完后,父亲立刻兑现给我们各自五元,那是我挣的第一笔钱,然后就有了寒暑假卖甘蔗、卖蔬菜、打零工等光荣的勤工俭学。父亲说,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不丢脸!
与父亲的故事是讲不完的。那些下雨的天气,与父亲各持一本书在院子里看书的情景;过年我压着对联看父亲写字的情景;父亲喝酒时拿筷子沾酒让我尝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正式退休了时,我听得出来他的落寞,他曾告诉我要喜怒不形于色,可其实我们都没做到。我像劝小孩一样笑着逗他鼓励他,是我终于长大了吗?终于肯承认他老了?父亲不知道我曾因为一个同学说他老就一年没跟他说话,也曾因邻居开玩笑叫母亲老太太便自此见他拉着脸不笑。
前年回家跟姐在厨房洗碗,她突然说你看爸妈头发都白完了,我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我在千里之外工作,最遗憾不能跟前尽孝,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天与朋友在KTY唱筷子兄弟的《父亲》时,极力忍还是没忍住与歌曲共鸣的热泪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