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斗应
老家的石磨叫白虎,白额吊睛的白,母老虎的虎。名字威严勇猛、散发着王者气息。
儿时,谁的门前右侧卧有白虎,相当于挂了一块家道殷实的招牌。
我家偏偏没有这块招牌,因此,好强的母亲常拉着个脸,数落父亲无能。也难怪,全家8口人一日三餐的玉米珍都是靠母亲用一合小石磨加工粉碎,费时费力。小石磨因直径只有一尺左右,故又称“手把磨”,或“尺把磨”,轻薄小巧,效率低下。母亲左手喂玉米,右手推拉磨子,第一遍磨出来的是粗碴碴,棱角分明,难煮更难下咽,经三次研磨筛滤后才是成品玉米珍,不过老家小道河人习惯叫它玉米珍。
金黄色的玉米珍下锅煮饭,香糯易嚼,养胃也养身。
见母亲常常推磨到深夜,我几次搭把手给母亲助力,哪料越帮越忙,个小胳膊短,衣襟把玉米粉扫得满地都是。这种小石磨的特征就是欺软怕硬,只适合加工泡软的大豆做豆腐。真正称得上白虎的,是那种可三人合推的大石磨,动若奔雷,别说磨玉米珍了,就是磨小麦面粉也不成问题,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巴山深处,可谓粮食加工的王牌设备了。
面对母亲无数次的奚落、埋怨,脾气暴躁的父亲终于在一个夏天的黎明时分打着手电筒悄悄出发,傍晚回来时,父亲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因为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脊背微驼的高个子石匠。
石匠姓石,职业与姓氏合二为一。他的手艺精湛,在十里八乡享有盛誉,父亲翻山越岭跨过汉江才把他请来的。
半月后,我家有了一副崭新的大石磨。它取材于岚皋小道河中的一块大青石,上半截立在河中央,下半截深插河床,像块界碑。父亲带着石匠爬遍了屋后的两座山,最后来到河边,才发现它的。石匠眼睛一亮,奔了过去,扬起锤子敲下一小块石渣,放进嘴里细品,那样子像是神农辨药尝百草。石渣在嘴里释放出淡淡的甜香味儿,石匠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从工具袋里掏出锤钻,戴上圆边眼镜,专注地打凿起来……
完工后的大石磨,青褐色,雄浑厚重,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隐隐白光,它外观条纹清晰流畅、硬朗活泼。上片与下片磨合部位雕刻出的条纹齿,呈五行八卦图案,精深奥妙,让人叹为观止。
轰轰轰,大石磨运转起来,有虎啸山林之势,
堆在线形浅槽上的玉米粒,均匀地溜进小孩拳头般大小的进料洞里,经过上下磨的接触、摩擦、咬合,成品通过条纹的间隙溢出,落入硕大的磨盘中。
家里添置了这件宝贝后,母亲的心平了,气顺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并且一改往日的小家子气,对前来借用大磨的张婶李姐王嫂周妈这些乡邻,除了管茶水外,还让我这个小劳工提供无偿服务,将一根木杠横在胸前,为其助力加推。“一只公鸡四两力嘛!”母亲笑呵呵地说。
乡邻们夸我腿快脚勤、个小力大,面对赞许,我力气倍增,感觉自己的力量何止于是一只公鸡,那简直就是一头小公牛。
厚道的乡邻们也不白占我的便宜,经常堵在我去上学的路上,把烤红薯、烧土豆、脆锅巴之类的食物塞进我的书包,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玉米糊糊裹着野蒿的年代,大石磨让我度过了饥荒不说,还生得白白胖胖。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老家人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房前屋后宜摆什么,不宜摆什么,非常讲究。人们尊石磨为白虎神,位列西方,置门前右侧,用它加工食物,还用它来镇宅辟邪、纳福接财。
现在的乡村,电器应有尽有,白虎石磨早成为旧物。偶尔见到,也是比较讲究的人家在院子里把它铺成一条行走的路,寓意时来运转。而我呢,远去的石磨随梦来,转山转水,常随时光的轮盘转回四十年前,彼时少年,所幸有白虎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