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华丽
父亲的大门上有六盏灯。两盏翘檐楼阁式放在父亲的大门上,另四盏鎏金元宝式结对放在大门两侧的门墩上。原本喜庆的大红色,只是一年的光景就褪了色,特别是门前的两盏,翘起的飞檐已露出白色的质地。能写诗填词、谱曲吹笛的父亲一直都很在乎生活的细枝末节,如今却潦草得连门上的蛛网都没有打理,别说这几只褪了颜色的灯笼了。
小时过年的时候父亲都会送一盏灯给我。记得有一年父亲年三十下午才回家,我以为今年没有灯和村里小朋友媲美了,到了晚上,父亲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红色圆形的纸片,提起圆心抠链一抖搂便是一个灯笼,只是这个灯笼是装饰品,承载不起一个小小的煤油灯,也托不起一支珍贵的小红烛。看着别家的小娃都提着一个蓬勃着亮光的灯笼,而我的灯却跟黑夜混为一色,我就哭得怎么也不愿出门。倒不是听外爷说过灯有了亮光灯就活了,主要还是女儿家家的小心事,只有提着父亲亲自做的灯,我就可以在同村娃面前肯定我的父亲不只是周末的父亲,还可以通过这盏灯确定爱、自我的存在。那是父亲唯一一次送给我没有光亮的灯。
父亲给我做的灯都是周末回家乘着黄昏的天光做的。地里干不完的农活父亲多干一点,母亲就能轻省一点。所以父亲送给我过年的灯,都需要好几个礼拜甚至是几个月才能完工。父亲给我做灯的时候我就围着父亲前后转,去有竹子的村人家讨来竹子,劈竹篾、锯木板、编制、糊灯笼等。手工活不太好的父亲想要做上一盏自己称心如意,我也喜欢的灯还真是费尽了心思。有时还会被母亲取笑:搬楼梯摘星星——没谱儿。但父亲总有他的独到秘诀,做功不行糊功好、形象不好写画好。年三十只要看见我的灯笼同村的娃娃全都是一脸的艳羡。那毛笔字写的是啥啊;嘿,你们看看这梅花儿、鸟儿画得多像啊;你看看人家这挑灯的棍棍,都是用洋红、洋绿染的啊……四五岁的年级,不懂得村人眼里“是个文化人”的父亲到底有着怎样的文化,父亲给我读写在灯上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其故园情。”那文化味儿,是他想念关中爷爷奶奶的难过味儿。
我们家里曾挂着一盏专为父亲偷的灯。其实那盏偷来就挂在三楼楼梯口的花灯,几年前就已经被我烧掉了。它曾是亲人们的希望。我们以为有了这盏灯就可以看见光亮,也或者借助这种盏灯我们可以知道光在何处。其实它只是一个隐喻。我又想当然地以为烧掉了它就不存在了,我也就能彻底放下了。
记得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去年腊月二十三除尘时我把它烧掉了。它其实是一个道具,它看不见人世悲喜,负载不起人世愿心,发不出救赎的光……”但我忘了物质不灭的定律。因为父亲的疾病,舅娘在2004年的正月十五晚,社区玩社火的时候悄悄偷了一盏花灯用红绸包裹送到我家里,想要以此冲喜,让父亲的病好起来。父亲终究还是在第二年的五月溘然离世。
那盏偷来的灯除了被我焚烧时发出火红的光,十几年间就寂然地挂在楼梯口。或许作为灯的存在它的光我看不见,因为要看到某些东西,我得借助黑暗而不是光。
母亲的房间里绝大多数时候闪着蓝光。那是电视荧屏闪烁的光。有人说灯的发明得益于我们对白天的上瘾。76岁的母亲在天光还留恋在山边的时候就要急着回家了。用母亲的话说:“天黑了,看不见”。从一楼到我们居住的三楼,虽然每一层楼梯口都安装有声控灯。在母亲的认知里天光比灯光更亮。夜里母亲却用电视屏幕闪烁的光,点亮她已然昏花的双眼、不利索的双脚;寒冷的冬季电炉的微光里还有些许暖意……母亲对光的吝啬源于她对电费的节省。过了七十岁的母亲,年三十一直到正月十五,每天不到天黑就要我们把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灯全部点亮。这十几天,我们的家不仅灯火通明,而且是人来人往,我们姊妹仨三家都回来了,舅、舅娘、姨、舅老表、姨老表、孙子辈儿等,天天都有人来,围着火盆聊天的、四个人一桌打双扣的、厨房里主厨、打下手的、孩子们“啪”“啪”摔纸炮追逐打闹的……这个时候的母亲应该是一年里最高兴的,且这高兴劲儿可以对电表飞速地旋转忽略不计。
母亲吝啬着光、算计着光,心疼着因光亮、温暖、空调每月产生的那几十最多不逾二百块钱的电费,却会在过年的时候想要通过灯光把白天模拟出来,那双一直都笑意盈盈的浑黄双眼像是要把这一切装进去,把亲人装进去、把世界装进去。
任是这样的高兴,也不会让母亲在年三十、正月十五雷打不动地催促我们:该给你爸送亮了。我一直都想问,原本热闹的家,因为上坟,呼呼啦啦都离开了,一个人留守在家的母亲是怎样的心情?亮堂堂的灯光能否填补空荡房子的冷寂?曾听外婆说,年三十、十五点亮家里所有的灯是为了接离世的亲人回家过年。天还未黑,母亲就催促着我们去给父亲送亮,定是要我们点亮父亲家里的灯,照亮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送给我的灯是他亲手做的,而我们送给父亲的一直都是泛着冷光的塑料电子灯。做灯的手艺从我们这辈儿算是彻底失传了,失传的还有我们对精致生活的期许和顺应妥协。如往年的除夕夜一样,跪在父亲的坟前,看着纸钱灰烬的余光、蓝色的灯光,我都会纠结在因果循环这个无解的问题之中,父亲、母亲的前世是什么?我们姊妹仨的前世又在哪?我们贪恋光亮是因为我们睡着的时候不会因为黑暗而感觉恐惧?抑或刻在脑子里的光会照进我们的梦里,让我们看见黑夜里的星光和白日里的阳光?
可以确定的是,小时候是父亲送灯给我,父亲的灯,从2005年的年三十起,都是我们送给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