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朝庆
三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每次回家,先要去汽车站买票、候车,好不容易上车了,车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我们镇上,在镇上下车后再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我有些晕车,所以,那时回家的次数较少。如今,下到楼下的地库开上车,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家了。虽然现在父母都已去世,因为比较容易到达,我回乡的次数反而比过去多了。然而,随着回乡的次数增多,家乡变得越发陌生了,交通便捷了,故乡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家乡是什么呢?是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农家小院,是家门前的那条小溪,是院子坎下的一口老井,是山弯弯里那一片竹林,是零星的一块块土地,是屋顶经年不断的炊烟,是房梁下挂满的腊肉,是黑漆漆的土屋,是满屋子的锄头、砍柴刀、风车、石磨、耒子、碓窝、箩筐、扁担;是院坝边的指甲花、鸡冠花、葫芦架、南瓜藤脸上的笑意,是桃树、李树、枣树、枇杷树、柿子树带给你的香甜,还是冬季草垛、柴垛、火塘带给你的温暖;是晨起的鸡啼、几声犬吠,是家猪吭哧吭哧的拱食声,是牛浑厚的哞哞声;是奶奶那张岁月雕刻的年轮和咕噜咕噜的水烟袋,是父亲挺直的身板和吧嗒吧嗒的旱烟袋,是母亲灶房窸窸窣窣忙碌的身影,是大哥二哥给我做的陀螺和弹弓叉,是姐姐给我扎的牛角辫,是邻居大婶借火时吹火的那张脸,是大叔大伯教我们种田时的唠叨!是春天小河边牧童的柳笛,是夏季傍晚的清风蛙鸣,是秋季蟋蟀草虫唧唧唧的离愁别恨,是冬季白杨树上的喜鹊声,是邻里吵架的土话俚语,是小伙伴在窗外叫你的乳名......。
这一切,都成了记忆!
早些年,我在山坡上放牛时,躺在家门前的山坡上,看着天上的蓝天和流云,一阵微风吹来,狗尾巴草随风摇曳。据说狗尾巴草是唯一能思考的草,五千年前,它见证了人类的饥饿,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变成了粟,于是便有了农耕文明。此时,我也和狗尾巴草一样思考,想象着山外的世界,觉得眼前的这条山沟无法装下我的梦想,怀揣着勃发的青春和对幸福的向往,逃离了那条山沟,我要在广阔的大地上驰骋,我要跋涉去未知的远方。
多年以后,我每天拎着包去高大宽敞明亮的办公楼上班,办公室内的空调使得室内四季如春,绿化公司按合同定期为楼道和室内的花木浇水养护,我们住在宽阔的高楼大厦里,物业的服务非常到位,每天在清扫楼道和电梯,定期修剪小区内的绿化带,过节时挂上霓虹灯带;街上的小车川流不息,走到街口就有公交车站,随时随地可以搭乘出租车和网约车;楼下的超市、快递、送到家门口的外卖,电梯间换锁修水电路的广告等,足不出户就可以解决你生活中所有的问题;更有甚者,洗衣机、洗碗机、智能马桶、扫地机器人,可以让你十指不沾水;需要出行时,可以在手机上完成订票、订房、订餐,很轻松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然而,我们每天在享受这一切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不断增长的欲望,让我们的钱包不容乐观,每个人都在想办法改变收入状况,久而久之便不知不觉成了钱的附庸。相对于欲望来说,资源永远是匮乏的,为了争夺资源,必须拼命拓展发展的空间,从而使人之间形成相互挤压之势。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再难建立其固有的真诚和信任。夜色,在霓虹灯中消失!月光,在城市的上空模糊!超市货架上的蔬菜、水果,以及四季如春的室内环境,使得季节不再明显,二十四节气也失去了意义;城市的拥挤,生存的压力,职场的虚幻,无端的内卷,身体的疲惫,内心的空乏,使我们开始厌恶光怪陆离的城市。我们意识到,我们只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消费者,我们在使用城市的便利,我们并没有享受生活本身。
人是一个矛盾体,每天起床后,我们一方面享受着城市生活的便利,一边想逃离生活的城市。天长日久,对生活便利的好处处于无感状态,以为本来如此,然而,心灵的不安却像无形的黑洞,越来越大。当初了无牵挂的故乡,成了暗夜里医治伤口的偏方。你会觉得城市的霓虹灯不如乡下的夜空璀璨,5A级景区也没有老家屋前的菜地耐看,空调暖气也不如老屋的火塘温暖,坐在豪车里没有走在乡下的泥巴路上心安,一两千元的皮鞋也没有母亲的老布鞋合脚,明星演唱会和音乐厅的演出还没有山歌清新悦耳,某某长、某某专家的尊称,远不及乡里叫你乳名来得亲切,什么川菜、湘菜、粤菜、鲁菜、淮扬菜、日本料理、红酒西餐,比不上母亲的那晚手擀面香。
猛然间,我们发现当初一心要逃离的故乡并没有远去,那片土地上的一切早已根植于我们的血脉,我们只是在城市漂泊得太久,迷失了回乡的路。当你在生活中受伤时,你会用儿时的记忆舔舐伤口,夜深人静时,仰望着高楼顶昏黄的月亮,心里想着家乡那轮明月是否还挂在门前的树梢上,城外的风是否从家乡吹过来还带着草木的青气,城边的河水中是否隐藏着从家乡过来的小溪,听到一句乡音,你就会想起父辈的身影。然而,我们如同家门前田埂上的蒲公英,当风吹落到另一个地方扎下根,是无法再回去的,你只能看着远处的山,想想山那边的样子。
每年春节,是乡愁泛滥的极限。人们就像候鸟一样从天南地北返回家乡,人们本能地认为,家乡还在原地等着你。然而,给你心中留下深深印痕的地貌、人群、老树、旧物件、方言土语,以及曾经的故事,在时光的洗涤下,早已不再。
家乡山坡上的花生红薯地,早已成为树林和野猪的栖息地,一陌稻田基本荒芜,只有星散的老人种着少量的菜地,一栋栋土屋只剩下残垣断壁,草丛中四处可见的瓦片,覆盖了父辈的声音,沟里的柿子树挂满了柿子,当初你偷青柿子时撵你的大婶,早已埋在了山坡上。因为农村已没有学校,山沟里不再有小孩的欢声笑语,那口早晚挑水的老井,孤零零地摊在荒草之间,向沟里望去,几乎看不到袅袅炊烟,没有鸡啼,鲜有犬吠,更没有猪拱食的哼哼声。因为不种地了,也没人养牛,只有一次,我看见二姨的四儿子养了几头牛,但不是耕牛,是等着牛贩子来收的菜牛。有几个零星的老人还在坚守,他们如同没有倒塌的墙,抑或没有倒下的古树,随时会消失在荒草灌木中。
我和千万来到城市的人一样,故乡坐落在一条贫瘠的小山沟里。然而,我上初中时父亲就去世了,刚参加工作母亲又去世了,我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与父母短暂生活的场景深深刻入骨髓,家乡善良的父老乡亲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和鼓励。因此,我对家乡的思念较常人更深一些。近些年,我有时间就想回乡看一看,每次回乡时都充满着希望,返回时都有淡淡的忧伤,因为我心中的故乡逐渐变成了我嘴里的传说。妻子善解人意,经常开车陪我回乡。有一次,她说把车停在离家一公里的学校门前,陪我走一段土路,但我拒绝了,因为原来的土巴路已找不到了,沿着通村水泥路走,也遇不到儿时的伙伴,就连我上学的那所小学也改成民宿了。
每年大年三十,我都要回去给父母送亮,前几年,我经常会遇到在外工作和打工的人回乡过年,这次大年三十回去送亮,基本没有遇到回乡的人。后来我从媒体网络上看到,今年的春运不像春运,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就地过年,各大景区、公园人头攒动。我想,大概是回乡也找不到遗落的东西,回乡的路变得太过遥远了。
回乡的路有多远呢?有一次我回家遇到堂兄朝友,他比我大七八岁,女儿嫁到了城里后,老伴进城给女儿带孩子,他一个人守着几间土屋,在门前种了两亩薄地和一个菜园子。他见我回乡很是亲切,聊了一阵家长里短,我临道别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想给我添个麻烦,我以为他儿女在城里有啥事要让我帮忙。不料她说,你是交通部门的领导,能不能想办法把食堂(原生产队的仓库,1958年吃食堂的地方)下面那段路修一下。我心想,他又没车,路窄一点也不影响他走路。他看出去我的心思,说那里路窄又是上坡,错不开车,修好了在外面工作的人开车回来时方便一些,我当时非常感动。正月初六,妻子的小姨一家从西安过来,我从金州路打出租车到岳母家去,出租车司机很年轻,因为路途有一段距离就和他闲聊,问他家是不是城里的,他说是农村的,我说咋不回家过年?他说在城里安家了,小孩还小,平时跑出租车效益不好,过年这段时间生意好,想多挣点钱养家。到目的地时,我看他没打表,就问多少钱,他说过年期间城里十元,到江北这边十五元,你就算了,我愿意免费给你服务,我问为啥?他说我认识你,你给我们颁过奖的,你对我们出租车司机非常好。我说那咋行!如果我都不支持你们理解你们,还能指望别人理解你们吗?
我想,回乡的路很远,怎么也无法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回乡的路也很近,在乡情的土话里,在母亲的食物里,在儿时奔跑的那条田埂上,但更在升起悲悯情怀的每一个角落里,在心光照亮的每一条“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