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鹏
五月的晚自习被山风搅得凉薄,我趴在教室窗台上看云,忽然想起旬邑塬上的苹果树。病历单上的“急性心梗”像道突兀的折痕,将父亲从果园的晨昏里生生扯进了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他手背上的留置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让我想起清明时他在园子里修枝的模样——那时他总说,每根枝条都得顺着阳光的方向剪,就像日子要顺着土地的节奏过。
父亲出院是在立夏后的第三天。他执意要绕到果园路口,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搭在铁门上的手比老树皮还要粗糙:“东头那棵八年生的树,挂果太多了,得疏一疏。”胸口的纱布在蓝布衫下透出淡淡的轮廓,术后的虚弱让他说话时总带着停顿,像被剪断又重新接上的果枝。
冰雹是在我返校后两天的那个深夜落下来的。安康的夜静得能听见室友的呼吸,两百公里外的旬邑塬上,冰球砸在瓦上的声响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我盯着手机上的暴雨预警,想象父亲躺在老床上辗转的模样——他一定听见了天崩地裂般的响动,却只能隔着窗户攥紧被角,术后的身体让他连撑把伞的力气都没有。
清晨的阳光刚爬上宿舍楼,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声音哑得像被揉皱的纸片:“雹子把果子砸得差不多了。”没多说两句,他就匆匆挂了,怕耽误我上课。周末赶回柳峪村时,村口的老槐树落满碎叶,像场迟到的雪,而果园里的景象让我想起父亲手术时掀开的纱布——青果七零八落,叶片千疮百孔,枝条上挂着未化的冰碴,像是又在伤口上结的新霜。
父亲蹲在那棵在我出生那年栽的苹果树下,手里捧着几颗带伤的幼果,指腹轻轻摩挲着果皮上的凹痕。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晨露,不知是露水还是未干的泪:“九八年倒春寒,这棵树也被打折过三根主枝,后来不也挺过来了?”他的蓝布衫上沾着新泥,是清晨去果园时踩的,胸口的纱布干干净净,没有渗血——原来他整夜未眠,怕术后的身子经不住夜寒,天亮后才敢拄着拐杖走进果园。
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摊开在最新一页:“5月8日,夜雹,损果八成。”字迹比平日用力许多,墨迹在纸页上洇出小团阴影,像落在土地上的雹子印。下面还有行小字:娃这月生活费已转。尾笔微微发颤,是左手写的——他右手攥着拐杖,只能用不太灵活的左手记账。
这些天他总在黎明时分就坐在门外,望着果园方向发呆。晨光里,他慢慢往保温桶里装热水,准备给受伤的果树涂愈合剂。我跟着走进园子,看他用纱布裹住断裂的枝丫,动作轻得像在包扎自己未愈的伤口:“树皮没断透,就还有救。”塬上的风掀起他鬓角的白发,吹过他掌心的老茧——那些曾教我分辨果香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每道伤口。
这个世界确实走得太急了,急得没人在意枝头的青果要挨多少场风雨才能变红,急得连土地的呻吟都被汽车喇叭盖过。但父亲教会我的,是蹲下来看蚂蚁搬家时,能看见露珠在草叶上写的诗;是抚摸树皮的纹路时,能听见年轮里藏着的故事。就像此刻他望着果园的目光,没有怨怼,只有近乎固执地相信——相信被砸烂的幼果旁会冒出新的花序,相信伤口愈合的地方会结出更甜的果子。
昨夜帮他换完药,他忽然指着窗外:“你看,东边那棵树又开了朵晚花。”月光漫过果园,照见那些被打折的枝条上,不知何时鼓起了新芽的苞,像他胸口的疤痕下,正在生长的、沉默的力量。原来有些苦难不必当场还击,就像土地接纳冰雹的方式——在寂静的深夜承受击打,却在黎明到来时,用新芽重新写下对时光的应答。
我终于懂得,父亲的坚韧藏在每道掌纹里,藏在笔记本的农谚里,藏在他望向果园时永不黯淡的目光里。当荒野的风掠过塬顶,带着苹果花的香气漫过天际,我知道,那些被生活砸出的裂痕里,终将长出比阳光更耀眼的答案——就像他和他的这片土地,永远在疼痛与希望的循环里,守着属于自己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