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壮壮
天气稍晴朗了几天,又变得阴沉了。风很大,天空是一整个的灰白,看不见太阳,也无所谓是否飘荡有白云。这样的天,往往会飘下细碎而稠密的雪。小雪粒刷刷地轻响,落白大地,昼夜不息,仿佛连绵窸窣的秋雨。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像洒着万颗金砂。
这细雪极为扰人,却又不至于阻住人的手脚。因为这么点雪而在家里泡一天,不像话,出去吧,那雪落个没完,稍微干点活,就会在人的头上肩上积累薄薄一层,湿漉漉的,让人别扭,心里头不痛快。于是,爷爷每逢遇到这样的天气,便会摘下墙上挂着的那个棕黑色的大斗笠。
斗笠很大,也很圆,厚重而没有光泽,像一个古旧的磨盘。它的确很老了,年龄可能要比我还大,或者和我一样大,自我有记忆始,它便一直挂在爷爷屋子里的那面土墙上。爷爷的房子不刮白,他坚信黄土本色就是最好的颜色,因此屋子四壁皆为土色。待暮色苍茫的时候,鸭梨型大灯泡的昏黄灯光涂满四壁土墙,人走进屋,恍惚之间,真有一种穿梭了时空的感觉。
爷爷自然也有雨伞,但他在细雪天不会打伞。在他的认知里,“伞”似乎只能与“雨”搭配,且必须是大雨。非下大雨才能带伞。就落这么点土粒一样的雪,郝老头还打着把伞?他不能叫村里的老哥们瞧不起他。戴一顶斗笠是最好的选择。既遮了雪,又赢得了尊敬,而且还怪好看。
我上学前,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居住。每遇到细密而纷扬的细雪天,趴在被窝里看一身纯黑棉衣的爷爷戴着那顶深蕴沧桑气息的斗笠出门,心中满是歆羡。在电视剧里,只有武功盖世的大侠才身着皂衣、头顶斗笠。彼时的爷爷还不算太老,虽年过五旬,但仍然背宽腰直,臂膀粗壮有力,挽起袖子来还能清晰看见小臂上一条一条的筋肉,神似遒劲的树根。他戴着斗笠从细雪中归来时揭开门帘的那一刹,像极了揭帘入店的大侠,我似乎都听到了那一声呐喊:“小二,有什么好酒好肉,都拿上来!”于是我便急急起身,给爷爷倒上满满一碗热水。水在碗中轻轻荡漾,腾着热气,似乎还要发出顶香的气味,仿佛真是一碗好酒。
可与从怀中掏出银两的大侠不同的是,爷爷掏出的是土豆。是的,这是我们细雪天的午饭。往大铁锅里舀几碗水,然后安好蒸屉,把土豆一颗颗洗干净后搁蒸屉上,静待其熟。蒸屉下面的水,则会被爷爷勾成一锅酸菜汤。待土豆蒸熟的香气飘散在空中之时,揭锅盛汤,一人两颗土豆一碗酸菜汤,就着窗外纷扬的细雪,嚼着咽着,一天光阴就过去了。爷爷吃土豆的时候,总是右手握着土豆,左手拿着盛有酸菜汤的碗在下面接着,等右手上的土豆吃完了,就端起碗来连酸菜汤带土豆屑渣都咕噜咕噜喝肚里去。
我上了村里的小学后,冬季学期里凡遇到细雪纷扬的天气,学校为学生安全起见,总是要求家长们来送饭并接学生回家。村里的小学是不设食堂的。放学后,我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细碎而稠密、如秋雨一样的雪,静静地等待。在教室黄亮灯光的照烁下,仰面视雪,仿佛看到千万金砂,星辰般落我而来。在这蜂蛹着坠落并鼓荡起漩涡的星流中,一顶厚重的斗笠在细雪中归来,由远及近,并愈来愈近。斗笠下,还隐隐可闻熟土豆温热的清香。
我知道,是我的大侠,来接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