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
小说需要细节描写来支撑，可以说没有成功的细节描写就没有成功的小说。然而，很多初学散文的人没有意识到，散文同样需要细节描写。只有概括的叙述，泛泛而谈，没有细节描写的散文大多平淡无奇，而古今中外那些优美的散文都不乏精致的细节描写。那些具体、形象的细节描写令散文增色。
细节描写是指抓住生活中细微而又具体的典型情节，生动细致的描绘，它具体渗透在人物、景物或场面描写之中。是塑造人物，达到典型化的方法；也是描写景物，烘托场面的重要手段。散文的细节，是散文构成的最基本艺术单元。作者对一些生活细节进行精湛细微的描写，可以让读者眼睛一亮，忍不住反复咀嚼，细细品味，舍不得放下，甚至读完后几年、几十年难以忘怀。
我最近读楚秀月《土地上的母亲》(《雪莲2021年第1期》）一文，发现这篇文章的细节描写非常出色。比如饥荒时期，外婆临终交代母亲再饿不能吃种子，并交代等天热了把种子种下去，“外婆的话断断续续，母亲感知着怀里的那只手渐渐失温，却没有一滴眼泪，母亲的身体是干瘪的，她已不能流泪”；而当母亲得了天花，被叔叔扔到野外自生自灭因饥饿本能而觅食时写道：“一场大雨把覆盖在土豆上的泥土冲走了，土豆露出地面，母亲认出了土豆。那一刻，她像刚被特赦的死刑犯，内心被巨大的惊喜胀满。母亲突然想到了外婆，一定是她给自己的儿女送吃的来了。母亲仰起混合着雨水、泪水的脸庞，高高捧起土豆朝遥远的天边拜了一拜，之后，再无丝毫犹豫，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土豆送到了自己和小舅的嘴边。”这些细节的描写，对于写出母亲热爱土地，热爱在土地上劳作进行了铺垫，不仅让文章主题立了起来，也让母亲的形象丰富起来。这是一篇一万多字的散文，如果没有细节润物无声，就会像流水账一样出现浮光掠影式的描绘，还可能出现枯燥、说教和抽象议论等毛病。而这篇散文因为有了生动的细节描写，给人以真实、立体的感觉，彰显出散文独特的魅力。
刘亮程散文作品集《一个人的村庄》把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洼，一缕烟云，一阵清风，太阳的东升西落，日常的一言一行都精细的描绘。艺术化地写一个村庄的风云草木、猫狗鸟驴、自己的成长经历、村民的变化、村庄的历史。诸多能够反映生活质感的细节，像毛细血管深入肌肤一样，让文本有血有肉，通过细节描写出了情趣、形象、意境和神韵。精致而形象地展示了村庄的现实与想象的版图。
当然，散文的细节描写和小说不同。小说的细节描写细腻、连贯，侧重人物的动作行为，借以展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思想感情。比如，孙犁的小说《荷花淀》“话别”这一情节里，当水生嫂听到丈夫说“明天我就要到大队上去”时，“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作者用“放”“吮”这一举止，来揭示人物瞬间心理复杂而微妙的感情活动。手指可以“伸”到嘴里，手指上的血可以“擦”或用口“吸”，但这不符合水生嫂的个性。突然听到丈夫已参军，她没有思想准备，心灵“震动”，即高兴，又有些舍不得，此时此刻有多少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作者用“放”和“吮”，给水生嫂作了生动的造型，传达出无限的情思，显示出人物的立体感。
散文的细节描写则只需片言只语，尽现神采；或寥寥数语，境界全出。和小说相比，更加简洁、凝练，富有诗情画意。比如张爱玲的散文《爱》，篇幅短小，仅四百余字，围绕着一个细节来展开：一个春日的傍晚，一棵开满桃花的树下，少女和青年相遇了，青年说：“噢，你也在这里吗？”多年以后，历尽人世坎坷的女人却始终记得那一句话。千古的爱情，只化作了一次相遇，一句问话。爱的谜题，只好留待读者自己去猜想了。这种爱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言虽尽而意无穷。一个细节道出了神韵，这便是散文细节描写的力量。可见，在艺术功能上，小说的细节描写主要用来刻画人物、推动情节、表现主题；散文的细节描写，除了刻画人物性格外，还可以表现情趣、拓展意境、传达神韵。
我们写散文，用语言描绘一座建筑，就是用细节描写来模拟出真实的场景。这一点绝大多数人都能够做到。区别在于有人写的文采飞扬，有人写的平平淡淡。即使写的文采飞扬也不用骄傲，因为你写的再像、再美，也不如摄影家的一张照片更准确，更有感染力。散文的细节要模拟更深层的真实，展现现实深处的灵韵。写一个人要穿透人物的表象，理解人物灵魂深处的逻辑，并将其转化为文学化的表达。
这一点上，我们需向古人学习，可以说注重细节描写是我们的散文传统。清人黄宗羲评论明代归有光散文《项脊轩志》讲：“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项脊轩志》是一篇凄美、动人的抒情散文，它美在细节，也因此备受后人称颂。特别是写其母的一个细节，当乳娘抱其姊在怀呱呱啼哭时：“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这里用“叩门”而不是拍门、打门，因为深更半夜里怕惊吓了孩儿，简单的动作，体现的是母亲听到孩儿哭啼时深切的关爱和温柔细腻的母爱。这样准确而传神的细节描写，其艺术效果，远远超过了含糊笼统的叙述。
俗话说一滴水能反映出太阳的光辉，一片枯叶能显现肃杀的清秋，窥一斑而见“全豹”。在散文中，什么是那一滴水中的太阳？什么是能呈现肃杀清秋的那一片枯叶呢？答案是肯定而且是唯一的，就是生动的细节描写。优秀的散文作品之所以能感人肺腑，精彩动人的细节描写功不可没；而优秀的散文作者总是在不停地打捞有生命质感和经典品相的细节。细节是有力量的，因为细节源自现实生活的馈赠，会呼吸，有自己的体温和生命特征。
如果一个作者能够在文章中对一些细节进行精湛细微的描写，那他就不是在做一般化的细节描写了，而是在开展极富典型意义的文学创作了，这样的散文更有意义。因此，我个人认为，如果说真实是散文的本质，如同皇帝头顶的王冠，而有质感的细节描写则是王冠上的珠宝，能够让散文作品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