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的兰
进入腊月,过年之事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每当提及如何庆祝,总会听到一些人轻描淡写地说怎么简单怎么过,反正现在的年味已与过去大不相同。这让我心中一震,难道随着物质生活的逐渐丰裕,我们对重要节庆的期待和兴奋已经被日常生活的平庸所取代?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细细一想,像我这样往上数两辈都是农民的人,现在的年味与过去的年味之间,单从味觉上讲,好像的确隔着一间乡村古早厨房。
陕南一带农村,早年家家都有一间有趣的厨房,——如果没有,也要在正屋旁边搭建一间出来,它结构简单,用途复杂,是家中之家,承载家庭的烟火聚散。厨房大小不论,但一定会搭砌一个腰子形大土灶,两孔灶眼上,架两口大或一大一小铁锅,其中一口节庆时卤肉、蒸菜、炖汤、打豆腐,另一口锅炒菜做饭。灶前支半人高宽大案板,案上摆盆瓢碗筷,兼做擀面、做馒头、切菜用;案下放坛坛罐罐(腌渍之用),案侧有一口大水缸。宽裕人家有碗柜存放调料干菜,有米缸、面缸存放米面,有一副手推磨用于粉碎粮食。灶上通常没有烟囱,因为这厨房柴火燃烧后升起的炊烟还可充分利用。从厨房屋顶房梁垂下的木杆或者绳子上,挂着竹拷和铁钩,一年四季都有可熏之物,新年前后,肉类、豆干、血粑放置其上,随吃随取,这炊烟,熏美味,也兼熏人。在这样的厨房做饭,最好灶前灶后各一人,一人掌勺,一人添火,火大火小,看添柴人眼力劲儿,如果配合得当,做一顿饭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是需要天长日久的磨合方能抵达的默契。
无数个那时女子在这样的厨房里辗转腾挪,料理一家人饮食,完成了人生角色的转换,也聚拢了万家烟火。我外祖母从旬阳石门嫁入平利冠河义学堂,外祖父家的厨房就是她生活的主场。为家人操持几十年的饮食,毫无怨言,她与外祖父风雨相携,育六女两男,走过许多艰难路途,但无论什么境遇,她握住手中锅瓢碗盏,就像握住生活全部,把柴米油盐酱醋茶,调和成细水长流的日子。无论年成丰歉,她操办的每一个新年从不含糊。单一个五花肉在她手里就可以做成多种美味:梅菜扣肉、粉蒸肉(有甜有咸)龙眼肉、腐乳肉、豆豉蒸肉、回锅肉……她自己生豆芽、打豆腐、做魔芋豆腐、腐乳、熏腊肉、做米酒、滚汤圆、做五香豆干、血粑 ,就连红薯,也要做出几道菜来:红薯杆泡酸爆炒腊瘦肉,黄心红薯泡酸切细丝,加干椒丝、葱花、蒜末、南瓜子碎,烧热油炝拌凉吃,口感甜面如板栗的红薯则用来蒸排骨。诸如此类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既是艰难时日的迫不得已,也是应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智慧。她在她的魔术厨房里熬糖,然后花很大气力来回拉扯到极白 (家庭熬糖的一道工序),再做成香酥甜脆的花生糖、核桃糖、芝麻糖、米花糖、天星米糖,切成薄薄的小三角或者长条;她也炸麻叶、用好看的模具做荞面小饼、做花馍、自己推米浆做米糕,她孙子(女)外孙(女)众多,但在新年,这些用心亲手制作的吃食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份。
记忆中外婆家年饭总是两张大八仙桌相拼,长条凳摆放四周,木炭火盆置于桌下,桌上摆放是释放一年节俭后的丰盛,桌下火盆里煨着的几只酒壶里,家酿的苞谷酒滋滋冒着热气。鞭炮声起,大家举杯庆新年。外祖父胸襟宽阔,思想开明,饭桌上并无老式大家长的古尊样式,故而舅甥之间喝酒划拳,兄弟姐妹间谈笑风生 ,如此热闹快意场面 ,常常延续数天。
外婆老去之后,两位舅娘接手操持大家庭生活,在广陌浮沉的世间,一群血缘家人,如此亲密团聚,又向后延续了数年。直到外祖父母故去,两舅家各起炉灶,树大分杈,到我们一辈,家庭单元一再缩小,这是同时期大多数中国家庭的普遍样子。老式的房屋推倒重建,年轻一代在城市买了房,寸土寸金,厨房屈居一角,锅碗瓢盆锃光瓦亮,冰箱长存荤素食材,依赖液化气或天然气和电力烹饪食物 ,家家安装吸油烟机。但就算实现了阶层跨越的,建了别墅或买了豪宅,有阔大厨房,中、西餐可分开操作料理,宽大岛台可供摆放铺陈,超大冰箱存放山珍海味,本大可好生发挥,竟也常常喟叹,分明如法炮制,却也不是旧时味道。大家好像也有了各自乐趣所在,往日新年大家族团团围坐的场景再难重现,更有视操持年饭为苦差的,干脆外订一桌,一吃了事。
是今日食材不如往日鲜活有味?还是今日厨房洋气却缺了镬气?是又不是。味道有形又无形,有时在口中,有时在心中。我们怀念那时年味,是怀念故土、故园、故人;怀念为我们操持年饭的人,怀念和我们一起吃年饭的人;怀念家中古早厨房里的团团蒸烟,缭绕不断的爱的丝丝缕缕;怀念那时对物对人朴素的珍惜怜爱,怀念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种氛围。今天吃饱穿暖虽已不再是生活的主要问题,生活却又有了别的窘境。在过去的几年,全球大疫蔓延,在这个灰色的大背景下,我们度过了两三个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新年。它安静、素朴,生活全然回归到只满足简单而基本的需求上面。游子难以归家,人们不得聚集,它让我们静下来,甚至停下来,重新感受与认识生活,开始思考个体微小身心如何面对各种难以预知的境遇。
站在又一个岁末年尾回望过去,如老电影回放,褪色泛黄的记忆里,一年又一年,是每个人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的不断变换,是时光的流转,是时代的变迁。我也曾长篇累牍不厌其烦地用文字叙述过我们这一代人过往的新年况味,那些延续的习俗,缅怀过去之余,也是希望青年一辈对这个“过去”不会一无所知。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过去”,各有喜忧,也各有奔赴。回望与亲历,那时与今日,无论怎样的新年滋味,都是家国文化的一个部分;无论怎样的新年愿景,都是每个人对各自生活场域的一种追求;无论怎样的不舍与忐忑,都是旧年结束新年开启的一种出发。一代代奋斗,一代代托举,个人自由与家庭责任,情为根脉,永不离散。若有一天,当大家视新年为普通日子,又将普通日子过成了心目中的年,那将是精神与物质双重丰盈的自信洒脱,是社会进步达到另一个阶段的笃定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