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远友
一
下班回家刚进门手机响了,看号码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肖君打来的。
“孙老师,出大事了,请您快下来……”声音沙哑急促,还夹带着明显的抽咽。
“出啥大事了?你慢点,说清楚……”我莫名其妙,出什么大事了,让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楚楚君子如此惊慌失措。
“您下来再说……”听口气他完全慌了神。
“到哪里?”我问。
“火葬场……”
糟了!我猜测是他老婆,也就是我爱人的儿时好友淑贤死了。这对他对我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事呀!我顾不得吃几口已端上桌的丰盛晚餐,问老婆要了些钱,下楼挡了辆出租便急匆匆上路了。
肖君是我老婆的同学,和我一样,原本是南山人,父辈手上迁住到了汉阴县城南山坡下的牛背梁。由于家在农村,又是异乡人,父亲体弱多病干不了农活,两个弟妹尚小,其家境窘迫是可想而知的。他自己虽一介书生,高中毕业回到家里,也只得咬着牙担粪、耕地,帮助父亲养家糊口,艰难度日。
正当他前途陷入迷茫,生活处于无奈之际,一抹彩霞映红了他赖以生存的牛背梁:县城来的几位知青上山下乡到了他们村上。几位知青中有一位身材娇小,模样可人能歌善舞的姑娘,她就是我老婆的好友淑贤。
肖君是牛背梁村仅有的几个返乡知青之一。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酷爱文学,什么中国的四大名著,什么《基督山伯爵》《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他都能顺流倒背:什么陀斯陀耶夫斯基、马克·吐温、肖洛霍夫等等著名文学大师都是他心中的偶像。城里的知青没来之前,他偶尔谈起中外名著,谈起中外文学大师,村里人像听天书,议论他是书呆子、是疯子。上山砍柴,下地犁田再苦再累他能忍受,唯有他对文学的痴爱不被人理解,还时常遭受冷嘲热讽被人议论耻笑,他实在忍受不了,简直快把他急疯了。城里的知青下来了,他有了知音,生活很快发生了质的改善。
淑贤不仅长得逗人喜爱,性格也活泼外向。她上山下乡到牛背梁村后,很快便注意到了肖君。她同情他的家境,崇敬他的书法和文才,更喜欢他的温文尔雅。于是她主动接触他,每天都要往他家跑几次,开始每次去肖君家都是有借口的,借书啦还书啦如此等等。时间长了,肖君和家里人都喜欢上了这个说话银铃一般,见人一脸笑的姑娘,偶尔三两天不到家来,肖君便像丢了魂似的,母亲便让小妹去找去接,淑贤自然而然成了他家不可或缺的一员。
我和肖君认识是从文学开始的。
那是一个金秋的傍晚,淑贤来到我们家,经我爱人介绍,才知道她是她儿时好友。淑贤很会说话,她说她知道我是一名中文系毕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是文化馆负责文学创作的干部,是《汉水文艺》的主编等等。说她也喜爱文学,读过我发表在报刊上的小说、散文、诗歌等等。她的话语使我非常兴奋,因为我的工作得到了社会的尊敬,我的作品得到了读者的认可和好评,从而使我更加感觉到文学的神奇和伟大。
淑贤很会把握时机,她在我兴奋到极致时拿出一迭稿子,说:“孙老师,这是我插队村上一位返乡知青的一篇习作,请您给看看,能否在您主编的《汉水文艺》上发表。”
淑贤走了,我送她下楼回到屋里,立即被她送来的那一迭厚厚的文稿卷面所吸引。稿子很厚,看页码四十六张,稿纸是自己裁就的普通有光纸,没有横格也没有方格,可卷面横看是行,竖看也是行,蝇头钢笔行楷清秀漂亮苍劲有力,连标点符号都规规整整。不管文章怎样,整篇稿子简直就是一幅难得的硬笔书法作品。
文章的题目叫《小草泪》,文章的体裁作者标明的是小说,文章的作者叫肖君,四十六页,洋洋洒洒一万四千多字。
我是县文化馆负责业余文学创作的干部,发现人才、培养人才是我的职责所在。出于对文章整洁漂亮卷面的喜爱,我一口气将这篇被作者自誉为小说的《小草泪》看完,抬腕看表,用了整整两个小时。
《小草泪》讲述的是一位高中毕业返乡回家的农村青年,由于生活艰难,前途迷茫,心理负重几乎使主人翁精神崩溃,幸逢城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他所在的村里,他有了知音,有了友谊,有了爱情,可他喜欢上的这个女孩由于是城里一位大学教授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不仅女孩的父母坚决反对,连女孩的家人也一致反对。出于对女孩的喜爱,他多次登门求婚却累遭白眼拒绝,后来居然连门也不让进。无奈之下他只好托媒提亲,没想到媒人也被骂出门外。绝望之中的一对恋人就像秋风中的两株小草,在哭干了眼泪之后拥抱着跳入了村上的水库……
事件感人啼泪,可这并不是一篇小说。从体裁上说,这是一篇自传体的叙述文。
首先没有故事结构,其次没有细节描写,通篇甚至连一句对话也没有,怎么能够算得上小说呢?
可是,我喜欢上了这篇文章,更喜欢上了署名肖君的作者。我就像一位探矿者发现了富矿的矿苗一样喜出望外。第二天我便出门淘宝,徒步登门拜访这位叫肖君的作者。
肖君的家在县城南边凤凰山脚下的牛背梁村。三间小青瓦房子,门口卧着一条老眼昏花的土种黄狗,见有生人到来,那黄狗身也懒得动一下,只是伸了伸脖子,抬起头,对着屋里象征性地叫了几声,似乎是告诉主人:来人了,出来招呼一下……
随着老黄狗的断续吠叫,屋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半老女人,她手里提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我猜想那可能是肖君的母亲。
“请问你是……”老妇人嘶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试探着问我。
“我找肖君,您是……”我礼貌地半答半问。
“我是肖君的妈,他挑粪下田栽油菜去了……”
我见老人家双手提桶一副吃力的样子,赶紧要帮她提,可老人家却说:“这是猪潲,莫把你衣裳弄脏了……”不让我帮她提。
老人家将满满一桶冒着热气的猪潲倒进了屋侧猪圈的石槽里,然后满脸堆笑地招呼我进屋。她用围腰布擦了擦刚刚喂过猪的双手,找出一只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奖杯,从挂在墙上的竹编蔑笼里抓出一把当地产的大脚片茶叶,用一只葫芦做成的水瓢,从吊罐里舀出一瓢半开不开的水为我泡好了茶,又颤颤巍巍的拐进里屋,拿出两匹旱烟,同时递给我一只龙头竹做的旱烟袋,说:“我家没得纸烟,你将就吃袋旱烟吧……”
老人家递旱烟袋的双手粗糙得像龟裂的树皮,我不忍心推辞,赶快双手接过旱烟袋,放在身边的小方桌上。
老人家对我说:“这位同志你喝茶、吃烟,我给你喊君娃子去。”
老人家出门喊肖君去了。我端着不冷不热的茶杯,自然而然地打量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屋;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黄泥巴土坯垒成的两口锅的灶,大锅里煮着半锅猪潲,一半红薯,一半叫不上名字的青草,小锅里堆着几个吃过饭还没来得及洗的饭碗;靠墙放着一张小方桌,桌面上一层厚厚的油垢,几乎连桌缝都填满了,小桌周围散乱地摆放着几条自己做的长条凳;墙上贴着几张公社颁发给肖君的“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抬田造地积极分子”之类的奖状,这是整个屋里唯一有点色彩的东西。
我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屋里的陈设,耳边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回来哟……君娃子……屋里来客了……”声音悠长、苍凉。
随着老妇人的呼唤,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我起身出门,只见一位刚刚二十出头,戴着眼镜,留着小偏分,满身学生气细瘦身材的青年,脚上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裤子挽着,一高一低,肩上担着一挑硕大的杉木粪桶。幸好粪桶是空的,我猜想如果是一满挑粪,他那一副瘦弱的双肩能担得起吗?
我迎上前去,问:“你是肖君?我叫孙远友……”
“哎呀,是孙老师呀,您看我这样子……”他忙不迭地放下粪桶,没招呼我进屋坐,独自跑进屋里,旋即抱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提着一双半新的塑料凉鞋,冲我歉疚的一笑,拐到屋后去了。我猜想是去换衣服。
一会儿工夫,肖君换好衣服出来了,他上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汗衫,下身穿一条裤缝笔直的长裤,显得神清气爽英姿逼人。
肖君看我不转眼地打量他,显得有些不自然,喃喃地说:“孙老师,您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我们见过面吗?”我问。
“我让淑贤指给我认识的,我读过您的作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我的语气里透出一些责怪和遗憾。
“我不敢……”
简短的对话后,肖君把我让进了他的卧室兼书房。这是一间用竹棍编成的竹芭子隔成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一张木板钉成的简陋柴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边堆放着一摞中、外文学作品;临窗摆放着一张两屉桌,显然是他的写字台。靠墙的一边,整齐码放着一排厚薄不等的书籍;一只硕大的显然是他自己制作的楠竹笔筒,里面塞满了大小不等的毛笔;尤其引我注目的,是一幅他自己书写的行楷书法作品,内容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幅作品张贴在床的对面,显然这是他身处困境中的精神支柱,二是一把与这小屋格格不入的小提琴,格外惹眼。
我禁不住问:“你喜欢音乐?”
“喜欢,笛子、二胡、小提琴我都会,拉得不怎么好。”他红着脸回答我,显得腼腆羞涩。
下来,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了文学。从交谈中我感受到了他的阅读面和追求目标。当时我就暗下决心:我要竭力帮助这个小伙子改善生存环境,扶持他从文学入手成才成家。
于是我就他的处女作《小草泪》存在的问题及修改的办法直言不讳地指出。
肖君听取我长达一个多小时滔滔不绝的点评和修改意见时一句话没插,末了,他喃喃地求我,说:“我想请孙老师帮我斧正……”
我听后断然拒绝说:“如果你不是一位可塑之才,我自然会捉刀代笔把这篇作品帮你改成,可你是一位有基础、有潜质、有追求的文学青年,我看好你,你必须自己动手,把这篇文章改成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说的多,他说的少,可我们谈得十分投机投缘。从他面色绯红的兴奋神色中,我知道他已经被我彻底征服和激励。
说话间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传进了小屋:“听说孙老师来了,那才是难得的稀客呀……”随着声音淑贤走进了小屋,简陋的小屋里顿时光鲜四射,满屋生辉。
一番寒暄之后,淑贤俨然以女主人身份忙出忙进张罗着炒菜做饭,还从自己身上掏出钱来,让肖君十几岁的弟弟跑路去分销店打酒买菜。
菜很简单,一碗酸辣子炒鸡蛋,一碗洋芋片片,一碗秋南瓜丝丝,还有一碗是刚从分销店买回来的红烧猪肉罐头,酒也是刚从分销店打回来的酒精勾兑的散酒,七角六分钱一斤,一共打了两斤。
从肖君家到县城约有五里路程,肖君、淑贤坚持要陪我送我。一路上我们谈了很多,交谈中我清晰地明白了:《小草泪》的男女主人翁就是我身边的肖君和淑贤。我不禁对这两位中国式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命运担忧起来。我话外有话的劝肖君:“《小草泪》的男女主人翁双双投水殉情太悲壮,太残忍了,简直是对社会的控诉,难道不能换一种结局吗?”
肖君无奈地看着我,半张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淑贤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其他路走不通,那就只有这条路呀……”其神色黯然无助,让我揪心不已。
《小草泪》修改了五遍,每一遍修改都很艰难,自始至终我都未帮肖君修改过一个字,一是我要让他在修改中成长提高,二是我不忍心用我的丑字去污染肖君文稿整洁的卷面。
《小草泪》终于在《汉水文艺》上刊登发表,一时间轰动了小县朝野,肖君成了小县城里街谈巷议的新闻人物。
尤其没想到的是淑贤的家人居然鬼使神差地接纳了肖君。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编稿,进来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出言吐气给人以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感觉。他自我介绍说:“你是小孙吧?我是淑贤的父亲……”
出于对教授的敬畏,我连忙赶快地起身,毕恭毕敬的请他坐下,为他敬烟沏茶,说:“老师您好!淑贤是我爱人的好朋友,您老人家有啥事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老人说:“你们《汉水文艺》刊登的《小草泪》我看了,写得很好,作者肖君是我小女儿淑贤的男朋友,这篇小说社会反响很大,但是却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猜测和不良影响。你作为刊物的主编,我觉得有必要找你说一说一位当父亲的苦衷,你知道我是一名大学教授,我的家庭自然也就是书香门第,我和我的家人不同意淑贤和肖君的婚事,并非门第观念作祟,而是因为我家淑贤一碗米长大,从小娇生惯养,一旦嫁到肖君家,她怎么可能适应贫苦的农村生活呢。”
面对老先生的真诚诉说,我既为可怜天下父母心而感动,同时更为肖君和淑贤的婚姻前途而担心。我认为这是拯救肖君、淑贤婚姻难得的机会,于是我说:“肖君很年轻,天资潜质都很不错,他绝不会当一辈子农民的……”
我从肖君近年来发表的作品说起,全面地表述了我对肖君的评价和预测。老先生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了赞同的笑容。
就这样,淑贤终于成了那三间小屋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为了改善肖君的生活生存环境,我游说教育局的领导,为肖君安排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
由于生活环境的改善,肖君的文思和才华,犹一口喷发的油井,作品连连发表,获奖十余项,居然引起了《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大刊对他的关注。肖君终于靠自己在文坛上的影响,成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政府机关里的一名笔杆子,本人也因此成了肖君人所公认的启蒙老师。
“孙老师,火葬场到了……”
出租车司机的提醒,把我从回忆和沉思中唤醒。
遗体告别大厅内没有多少人,只有十几位文学界的朋友在忙出忙进。肖君席地坐在蒙着白布的遗体前,哭丧着脸,没有流泪,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放了汽的皮球,从精神到躯体完完全全地垮塌了。
我急步上前,摇着肖君的双肩问:“咋搞的,淑贤她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肖君紧握着我的手,边摇边哭,说:“不是她,是素兰……”
不是淑贤是素兰!我整个人懵了,如同跌进了云里雾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二
素兰姓米叫米素兰,五年前是政府某机关的一名干部,肖君的同事。
我认识米素兰是因为肖君的介绍。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肖君约我到一家名叫“一品香”的地方小聚,并一再叮嘱我一定到场。
我很诧异,许是因为家境窘迫的原因,多少年来肖君从不请客的呀!他破天荒请我吃饭,必是有啥重大事因。我心里嘀咕着,带着满腹猜疑如约来到了“一品香”饭馆。肖君早已订好了房间,那是一间精致小巧且带卫生间的小包房,一张古朴典雅的八仙桌,四周摆放着四把虽显陈旧但古色古香的太师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长约三米的装框书法作品,诗仙李太白的《将进酒》通篇行草书写,给人以龙腾虎跃、大气磅礴、荡气回肠的感觉。书者落款是肖君,我禁不住摇头晃脑高唱低吟地诵读起来。
卫生间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丽人。肖君打断我的吟诵,介绍说:“孙老师,她叫米素兰,我的同事!”
米素兰主动伸出右手,笑眯眯地对我说:“孙老师您好!你不认识我,可我对你很崇拜、很熟悉……”
我反问说:“我们见过吗?”
米素兰说:“我读过你的许多作品。”
我说:“是吗?让你见笑了。”
米素兰说:“尤其你热心快肠的帮助人,肖君都跟我说了,谢谢你对他的关爱和帮助……”
此时的肖君已是政府某部门的一位副科级领导,无论职位或者年龄,她都不该对肖君直呼其名呀!我心里一边嘀咕着,揣摩着、猜测着他俩的关系。
“孙老师,您请上座。”肖君的殷勤招呼,把我从痴迷沉醉中唤醒。米素兰得体地扶我在上席坐定,双手端起一杯酒,对我说:“孙老师,请接受我对您的仰慕,敬老师您一杯酒。”
面对米素兰的真诚,我脑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连礼节性的推辞和感谢都不会了,本能地接过酒杯,稀里糊涂地喝了。
许是我的豪爽,抑或我不知所措的失态窘迫样,使得米素兰兴奋起来,说:“感谢孙老师对肖君的扶持和帮助,如果没有您,肖君可能一辈子都会窝在农村,我再敬您一杯酒。”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喃喃地说,接过酒杯又一仰脖子干了。
就这样一瓶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米素兰又打开一瓶,说:“感谢孙老师赏光,我不太会喝酒,我朗诵诗为您助兴吧!”
我和肖君几乎同时拍手喊好,米素兰为我和肖君换上大杯盛满,举案齐眉地递给我和肖君,用一口虽不怎么标准但十分悦耳的普通话,朗诵起李太白的《将进酒》来。
正当我和肖君如痴如醉开怀畅饮的时候,淑贤一头闯了进来。
“你们真浪漫,找了这么一个好去处,对饮成三人呀!我也来湊个热闹怎么样?”淑贤一改平时的矜持,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肖君和米素兰,小屋子里热烈美好的气氛顿时像结了冰似的凝固了。
肖君像被电击了似的傻站着,大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米素兰尴尬地赔着笑脸,说:“嫂子你请坐,请坐……”
“我坐,有我的位置吗?”淑贤挑衅的口吻十分刺耳。
我一看事态严重,赶忙打岔说:“肖君请我喝酒,你心痛了?”我有意把“我”字说得很重,意在提醒她说话注意。
“请孙老师您喝酒,我咋可能心痛不高兴呢?”淑贤强装出笑脸解嘲地说。
“高兴就坐下来一块儿吃”我说。
“我不会喝酒,也为你们朗诵诗歌助兴吧。”淑贤说着为我和肖君还有米素兰一人端起一杯酒,用一种感慨万千的怪腔调朗诵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
淑贤的朗诵如泣如诉,流露出满腹的悲伤和无尽的忧郁。肖君和米素兰不知所措,我只好装作喝醉了,让他们送我回家。
走出“一品香”大门,淑贤一改刚才的神态,满面春风的有说有笑起来,遇见熟人打招呼,她就满脸笑容的介绍说:“我和肖君请孙老师小坐了一下……”
半个月后的一天,淑贤到我办公室哭诉,数说肖君忘恩负义与米素兰关系暧昧等等,央求我劝说肖君……
对于淑贤的哭诉我将信将疑,对于淑贤的求助,我满口应承。
我找到肖君,试探着询问他和米素兰的事,没想到肖君坦坦荡荡的承认了他和米素兰的情人关系,说:“我们真心相爱,我们相互尊重,不像我在淑贤家,总是低人一等……”
面对肖君的坦诚,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肖君和淑贤结婚之后,和岳父家里所有人关系都很紧张。在他们看来淑贤下嫁肖君,是掉进了万劫不复的苦海,而罪魁祸首就是肖君,因此仇恨和敌视就在所难免了。
我无法劝说,因为我理解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可以为真爱受苦受累甚至去死,但绝不可忍受歧视!
我劝说不了肖君,只能从传统道德入手,阐述丈夫对妻子的责任,父亲对儿女的义务,末了声色俱厉地告诫肖君,说:“淑贤和你走到一起不容易,绝不允许你因为米素兰半路抛弃淑贤……”
肖君一言不发地听完我的说教,长叹一声说:“素兰是个好女人,我和淑贤以及和岳父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她真心爱我同情我,她和我真心相好的前提是不允许我因为和她相好而抛妻弃子,我和她是不可能断的,因为我从她那里得到了真爱和尊重,因此,我会和她永远好下去,但我发誓,绝不会因为和她相好而抛弃淑贤……”
对于肖君视死如归的执拗和信誓旦旦的表白,我自感言辞穷尽,只好终止劝说,掉头去做淑贤的工作。
我找到淑贤,告诉了肖君的态度和表白,劝她说:“你和肖君走到一起不容易,如果你还真爱着肖君,千万不要人前伤他的脸,事情闹大了对他对你都不好,人前要给他顾面子,给他顾面子也就是给你自己和你的父母顾面子……给他些时间,你要用真爱去感化他,我相信他不会离开你的……”
我对淑贤说了很多,也列举了人世间许许多多类似的矛盾纠纷,告诫她引以为戒等等。
对于我的劝解,淑贤哭泣着说:“你放心孙老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受再大的委屈我也不会和他离婚,否则我爸我妈会怄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肖君和米素兰的恋情逐渐暴露,小县城里几乎人人皆知。在强大的社会舆论面前,米素兰一个未婚姑娘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申请调离到市上去了。
米素兰调走后,风言风语慢慢平息,而肖君每个周末都要去市上探望,娘家人问起,淑贤总是找理由遮掩。儿子问淑贤,淑贤哄儿子说:“爸爸出差去了……”
时光在肖君的往来奔波和淑贤的遮遮掩掩中飞快流逝,肖君和淑贤没有离婚,米素兰也没有嫁人。
一次肖君到我办公室,说:他准备调到市上去。我问他调市上哪个单位,搞什么?他说到一个专业创作部门,负责全市的戏剧创作。我听后坚决反对,理由两点:一是他不适合戏剧创作岗位,二是一旦调动,他和淑贤的婚姻家庭就很难维持了。
肖君不顾我的反对,坚持说:“不会戏剧创作可以学,米素兰因为我,四十岁了还孤身一人,她忧郁成疾,我必须调下去照顾她……”
说着他拿出手机对我说:“这是她发给我的短信,孙老师您看看,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读了米素兰写给肖君的表白,我无法再苦劝他,只好凭着我在市上文化界的人际关系从中作梗,让他的调动不了了之。
事隔两年后,肖君的一位好友出任市某局局长,调他到市局任科长。我再也无法阻拦,只是要求他半年内必须把淑贤也调到市上,否则我就再也不认他这个学生。肖君满口答应,三个月后淑贤从教师岗位改行调到了市上的一个文化单位。
肖君、淑贤调走了,把家安在了市上。偶尔开会出差到市上,两口子总要把我接到他们家。看他俩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样子,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深思中惊醒,看来电显示,是淑贤打来的。淑贤的声音很大,既像是高兴又像是气急败坏,她大声狂笑着说:“孙老师嘛,您好,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那个人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人?”
“米素兰呀,我终于熬出头了,哈哈……”淑贤在电话里放肆地狂笑着
听着电话里的狂笑,我的头轰一下似要炸开,望着瘫在木板上米素兰的尸体,我平生第一次对淑贤产生了难以形容的反感。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人啦人,变态了的人为什么如此丑陋,难道可以因为一己情爱而诅咒生命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木讷地看着跪在米素兰尸体边默默流泪的肖君。
我心情沉重地劝慰肖君:“节哀吧,人都去了,你也算有情有义了……”
肖君望着我,眼里闪动着泪花,嘶哑地抽泣着说:“我不难过,昨天她快咽气时对我说,在她彻底解脱时有我陪伴,她很满足……”
解脱!难道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唯有死才能彻底解脱吗?
三
米素兰走了,以一个未婚老姑娘的身份,没有任何遗憾地告别了人世。临死前她亲笔立下遗嘱,将她唯一的财产,也就是她和肖君的共同爱巢,那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留给了肖君。
米素兰走了,肖君将自己生前写给米素兰的所有情诗全部书写装裱出来,长、短、横、竖挂满了整个屋子。白天在机关上班,下班不回家,径直回到他和米素兰曾经的爱巢里,在米素兰的遗像前呆坐,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淑贤找来,强拉硬拽才回家。无论淑贤怎样夹枪带棍的挖苦数说,他不做任何辩解,只是一言不发的呆望着天花板。
淑贤提着好烟好酒来找我,哭诉说:“她死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废人!他成天不回家,还和我分房睡,我主动和他湊到一堆,他却像个木头人似的,我真是守活寡呀……”她抽咽着央求我劝慰肖君,我却劝她说:“肖君是个要面子的人,你要给他一些时间,时间是疗理心理创伤的唯一良药……事已至此,你对他要贤惠些,人非草木,何况肖君是一个对感情比生命还看重的人……”
漏屋偏逢连阴雨,就在肖君深陷在情感旋涡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他的好友局长调回省里去了。一朝君子一朝臣,新任局长罢免了他的科长职务。
心上人的含恨离去,妻子喋喋不休的数落挖苦,仕途上的彻底无望,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彻彻底底地把肖君击垮了。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上班无所事事,下班后不是到他曾经的爱巢里陪同米素兰的遗像傻坐,就是到路边的麻辣烫小店里没完没了的喝啤酒……
半年后的一天,我收到肖君一条长达数百字的短信:“孙老师您好,我现在北京住院,癌症使我痛不欲生,我求专家帮我缓解疼痛,专家却说痛不痛是你的事,我考虑的是如何能让你活下去……孙老师呀,我曾经努力过,也为你争过气,你也曾经以我为骄傲。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听你的劝阻,为了那份本不该有的爱情,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土,既耽误了素兰,也冷落了淑贤,我愧对两个真爱我的女人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听您的劝阻,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仕途,荒废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愧对您呀老师……我疼痛难忍,我非但不怕死,反倒期盼死神早日光临……我愧对我的爱人和我爱的人,我愧对我的师长、我的亲人,如果活下去,我将歉疚终生,愧对一切!因此,唯有一死才是我最终的解脱……”
读着肖君如泣如诉的信息,我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似的。我预感一颗已经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即将陨落。
十几天后我接到淑贤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肖君死了,就在北京火化,并告诉我肖君临死前叮嘱,托我帮他在老家办理后事。听淑贤的语气,肖君的死并没使她怎么痛苦伤心,因为她的话语出奇的冷漠平静。我猜想娇小脆弱的她肯定是因为肖君的死懵了。
肖君的后事让我整整忙了三天三夜,整个人几乎累垮了。可我因肖君的离世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到办公室去写一首悼念肖君,题为《痛惜一颗新星的陨落》的长诗,没曾想刚摊开纸笔写了几行,淑贤一头闯了进来。我很诧异:丈夫刚刚入土,她怎么能够穿得如此大红大紫,还浓妆艳抹的打扮!淑贤一改平日的矜持,用脚后跟踢上房门,既没有礼节性的问候,也没有只字片语的感谢话,双手拍着我的写字台,仰天大笑着说:“解脱了,我总算是彻底解脱了!他死了,我可以重新活人了”
面对服饰光鲜、浓妆艳抹且又丑态百出的淑贤,我本能地站起身来,猛地拉开房门,一头冲了出去……
米素兰、肖君、淑贤他们都解脱了,而我却无法从他们的纠葛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