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家虎
在陕西南部,秦岭与巴山的怀抱中,静静地躺着我的故乡——安康。古时她被称作“金州”,因汉水流域盛产沙金而得名。在这片青山绿水环绕的土地之上,还有另一种特产资源——生漆。据《安康地区志》载,安康地区位于漆树分布区域中心,是漆树发源地。安康出产的生漆质量上乘,其中尤以平利牛王沟一带的“牛王漆”和岚皋的“大木漆”作为朝廷贡品而闻名于世。关于平利的“牛王漆”还有一段传奇故事。相传,一头石牛曾在汉江河中镀金身,随后上山为祸乡里。幸得女娲娘娘劝导,金牛遂将自己的牛毛与乳汁化为漆树,以此作为对当地百姓的补偿与馈赠。
如果说“金州”是因沙金而得名,那么“金漆”之名则源于这片土地上的优质生漆。早在南北朝时期,陶弘景就赞誉:“今梁州(即安康和汉中地区)漆最为上乘。”五代时期韩保升也指出:“漆树以金州者为最优。”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漆树人多种之,以金州者为佳,故世称金漆。”由此可见,安康的“金漆”自古以来便享有极高的声誉。因此“金州贡漆”成为皇家贡品,这在《唐书·地理志》《寰宇记》《陕西通志》《兴安府志》等古籍均有记载。
然而,随着“金州”之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人们提到“金漆”时,往往联想到的是金漆镶嵌工艺,金属与漆在雕刻和装饰艺术中的结合,而非源自古金州的优质漆料。而今的安康人也更习惯用朴实的“土漆”来称呼这曾经耀眼的“金漆”。安康的金漆有着“好漆胜似油,照见美人头。搅拌琥珀色,提起吊金钩”的品质。然而,割漆却是一项异常艰辛的工作。在过去安康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可以感受到漆农的辛劳与无奈:“六月三伏天,这山转那山,累得我漆匠汗不干,越想越凄惨。”每逢六月三伏,漆农们便顶着烈日,穿梭于山林之间,汗水浸湿了衣衫,只为换来一桶桶供养家庭的漆液。漆农的收益微薄,山林间虫兽多,割漆过程充满了危险。此外,漆树含有漆酚,接触后容易引起过敏反应,安康人也称之为“漆瘙子”。早些年,对于这种过敏症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漆农们只能默默忍受。因此,民间歌谣常唱道:“九月是重阳,乖姐劝小郎。来年莫把漆山上,不如种田庄。多种几亩田,我们好生盘。半年辛苦半年闲,一年当几年。”“漆农苦,漆农愁,好比江水向东流。江水滔滔有尽头,漆农苦愁何时休?”新中国成立后,漆农的生活得到了改善。生漆由国家商业部门统一购销,主要销往广东、福建、山东等地区,少量销往汉口、上海等中转地。还有部分生漆通过外贸渠道销往东南亚、日本等地。改革开放后,安康地区漆树面积迅速扩大,产量稳步上升,生漆产量也跃居全国之首,漆农的辛苦得到了回报。
金漆的辉煌与漆农的辛劳,共同书写了安康的漆文化。我的爷爷虽不是漆农,但会木匠的手艺,所以与漆也结下了深厚的缘分。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床架柜子,他对漆从选购到涂刷每一步都极为讲究。他漆过的家具,用别人话来说那就是“溜光锃亮”“跟个镜儿一样”。爷爷深知,漆的质量直接影响木制家具的美观与使用寿命。记得小时候,每逢周末回到老家,我总能看到爷爷在那间木工房里忙碌着。一堆木料在他的巧手下,渐渐从零散的部件变成了严丝合缝的家具。当家具通过榫卯结构组装完毕后,便是上漆的环节了。上漆的过程比较烦琐,尽管如今我已无法准确回忆起每一个细节,但仍依稀记得其中几个关键步骤:首先需要刮腻子、打磨,期间似乎还要先上一层底漆,最后才涂刷面漆。然而,有一件事情我记忆犹新,那是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爷爷漆好的八仙桌放在房屋里迟迟未干。我出于好意,试图将它搬到太阳下去晒来加速干燥,却被爷爷制止。他告诉我,晒过后漆面会开裂,只有在阴凉的地方自然阴干才能保持漆面光泽。
我上中学后,随着现代化浪潮的到来,机器生产的家具逐渐取代了手工制品。爷爷做木工的机会也少了,偶尔来了兴致时才会制作一两件。与此同时,化工漆也凭借其低成本和便捷性,成了市场的主流,而土漆价格相对偏贵,市场占有量少,不容易购买。因此,爷爷偶尔也会使用化工漆,但每当提到漆的选用时,他总是嘴里带着些许埋怨,嘟囔着“还是土漆好”。在我看来,土漆不仅仅是一种装饰,也是时间的见证者,是漆农和匠人心意的传递。每一滴漆的落下,都是对美好生活的祈愿。每一次打磨,都是对细节的极致追求。爷爷已离开多年,但他用土漆涂抹的家具,依然承载着他那份匠心与温暖。
如今,虽然化工漆主导了市场,但安康的土漆依然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着一份光辉。它既是光鲜亮丽的“金漆”,也是每一滴都承载着人们心血与历史印记的“土漆”。最近,我偶然在《农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用漆在燥热及霜冷时则难干,得阴湿,虽寒月亦易干,物之性也”,让我瞬间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土漆与木头混合气味的炎炎夏日。在脑海中,我仿佛看见爷爷在木工房里忙碌的身影,他那份恒久不变的匠心精神,以及推刨拉锯时熟练而有力的动作,一切都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