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龙
春雷炸响,万物苏醒。热气回升的大地上,萌发着草木的春情,升腾起农人的希冀,书写着父亲对生活的热爱。
春雷催青
这雷声,是黎明时分从东山传来的。刚开始,是一声闷雷,如是岔开五指、伸平掌心的满巴掌突然发力,拍在了鼓心。但那声音还没响圆,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捂住鼓面,变成了低而劲道的沉闷之声。这声音从鼓心散开,似是碾滚子般地碾过大颗的玉米、细小的谷子,碾过清脆的石子、零乱的玻璃碴子,释放出咯嘣作响、沙沙作响与哗哗作响、嗡嗡作响的交响曲,缓缓穿过东山,慢慢穿透群山,向四山轰炸开去。因着所向无敌的穿透力,四山均在这哗啦啦的战栗中轰轰作响。随后,这闷雷如是火车钻洞,把轰鸣声传得更远更低。
闻声而起的父亲,披着棉衣,走到窗前,说声“春雷闹,惊蛰到!”就伸手打开了窗户。但当开窗的响声退去,却不见了雷声,他侧耳细听一会儿,一点儿都没有了。他嘟囔一声“明明是雷声在响嘛,咋又悄无声息了?”母亲发笑,说是被他吓跑了。父亲关上窗门,正欲去烧水沏茶,却听门西河谷一片轰响,那雷声如是冲出隧道的火车声,将巨大的轰鸣甩出峡谷,撞在山间,飘荡到天空。一时间,天地齐鸣,雷声大作。父亲打开窗门,看了看东山天际间车灯穿过树林般忽闪忽闪的闪电,说声“惊蛰春雷猛炸,草木催青发芽”,就关了窗子,到后厦子屋去收拾工具。
天刚发亮,父亲就带着剪刀、木锯、镰刀和长角锄头,走上了屋后的茶山。这是一面缓坡,一台一台一米多高的石坎子,砌成了一道一道四米多宽的梯田,把坡地变成了一条一条的茶带。每条茶带两行茶树,排列的既整齐美观,又利于锄草、施肥、灌溉与采摘、运输等机械化作业。
惊蛰这个节令名称,本因春雷初响、地气升温,惊动蛰伏一冬的动物和地下虫子而取的,但在父亲眼里,被春雷唤醒,被地气催生的,却是大地上这春情萌动的绿色。你看这茶树,似乎一夜之间,叶片青淡了,叶面明亮了,就连茶园周边为给茶叶增香而植的椿树、松树,也展露出了眉眼初开的春色。你看,椿芽伸出了紫红的嘴头,松枝冒出了白花花、毛茸茸的嫩尖。父亲张开鼻孔,大口呼吸着草木的清香,吸入了四肢发胀的精气神,吸入了满心欢喜的丰收希望。
是啊,再有一个月,茶树枝头就有了绿中泛黄、雀舌般的芽叶,人间就有了清明茶。尽管那茶太早、太嫩,汁汤不浓,不耐浸泡,但是香气冲鼻、看相赢人、营养丰富,且因抢了先机而受人追捧,是应季农产品中的上品。所以,父亲每年都要把头三道茶带用作采制清明茶,因为这里土肥水足,茶树长势偏好。
他走进头道茶带,先用长角锄头挖去地边长出的野刺、杂草,再去给茶树修枝打卡。为了不打扰树顶茶枝地缓缓冒芽,父亲先给头株茶树锯了两根旁枝,又从中间锯了两根主枝,让树枝稀疏一些,以利分蘖发芽,长出生机蓬发的新枝。然后,他再细心剪去茶树上的枯枝,分枝上的多余细枝,以利集中营养,让叶片长肥长厚,长出汁色饱满的品质。最后,他用镰刀割去树周的杂草,用长角锄头将土翻新,并在茶树蔸下挖个小坑,以利明天灌溉时能积水保墒。
忙完头一道茶带,父亲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便见朱家表叔正在西侧的坡上给其果园锄草。父亲看到,相邻着的,就是自家的果园,那里的桃、李、梨、杏都已显苞,有的已经冒出三两片叶芽,到了泛青时节。因而,修枝打卡正当其时,刻不容缓。父亲喊了声朱家表叔,让他先务茶园、药园等矮秆作物,果园树高,一个人干着危险,回头两人搭伙来做。朱家表叔高兴地说:“好呀,正好跟你一块儿学技术呢!”
母亲送来饭菜,与我父亲一块站在地头,边吃早饭边计划着农事。这真是:“春雷一响,草木疯长;惊蛰一到,忙得疯跳。”
除虫祛病
惊蛰后的头一个大晴天,是一阵晨雨给飘来的。
天是被风吹亮的,那风从后山的树林里呼呼吹来,吹落了门前柿子树、拐枣树和香樟树上的冬日残叶,在地上刮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东山垭口咯吧一声爆响,就传来了清亮亮、脆生生的雷声,比惊垫那天黎明的闷雷要响亮多了。那天的雷声,是冬眠老人初醒时的一声长叹;今天的雷声,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发出的一声吆喝。当炸雷咯吧两声传遍四野,父亲放下茶缸,说声“春雷炸着吼,百虫惊出土!”就起身去提板锄。
他刚出门,便看见了朝霞中飘飞的太阳雨。那雨星在阳光的照射下晶亮,透明,闪闪发光。父亲看一眼这漂亮的春雨,知道下不大,下不久,就取了一顶挂在房檐下的草帽子戴着,大步流星地朝大田走去。
果真,他只走了上十分钟,刚走到油菜田时,雨花就不飘了,只剩下亮灿灿的朝霞从东山顶峰射向大地。父亲知道,惊蛰过后,就进入雨季,这种爱耍小脾气的零星小雨对树木和庄稼长苗、发芽很给力,对干活却无碍。
路过的曹家表叔喊声“惊蛰土动,百虫出动”,算是在打招呼。父亲回声“除虫要除根,田坎要翻新”,算是回应。此时他要干的农活,是为大田除虫。父亲深知,如不干好这活,不仅油菜要遭虫害,油菜收后灌水犁耙,变成秧田,那水稻照样会受侵犯。
他提起板锄,用力在田坎边铲下滋生虫害的杂草与土皮,铲除了那些蛰伏土中过冬的虫窝。一窝窝蚂蚁,一窝窝蚂蚱,一窝窝杂虫被铲掉,甩到了田坎岸上。几只蚂蚱幼虫艰难地爬了几步,便爬不动了,一个个歪倒在土上。父亲知道,这蚂蚱既是益虫又是害虫,它们既吃杂虫也吃庄稼,因此就毫不犹豫地把他们铺展在田坎上,趁这乍暖还寒时节,让早晚的冷风把它们冻死。
铲出十来米远,父亲又返回来,先用板锄背把田坎边新铲出来的坡道一下一下拍实,再从田边水沟里铲出稀泥糊上一层,用板锄背一下一下抹匀。这样,经过一两天的风吹日晒,坡道就会板结起来,那些藏在泥土里边的杂虫及其残渣余孽既难以复活,也无法出来。他就这样反复铲着、拍着、糊着,干了两个多小时,把大田干过了一半。
回家吃早饭时,父亲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香草气息。他知道母亲挤出时间,完成了室内的消毒灭虫工作。屋子里的墙边、四角都已喷洒药水,衣橱、厢柜都新换了樟脑丸,粮柜、橱柜、书柜边都点上了熏香。
早饭后,父亲把大木盆提到后院,拌了一大盆石灰浆,并用龙须草扎了两把刷子。他跟母亲分工,让母亲先给猪羊牛圈消毒灭虫,毕了再给门侧的花园喷上一些;他上午继续去给大田除虫,下午挑几担石灰浆,去给果园、茶园消毒灭虫。
父亲出门时,顺带挑了一担石灰浆,去给大田边的桑园消毒灭虫。遇到骑车上街去的刘家三柱,他让给带一瓶敌敌畏回来,说是相邻几户的十几棵老柿子树都生了虫眼,光刷石灰浆是无法到位的,除虫务尽,得喷农药。三柱说“表爷真是个老把式,大善人!”父亲笑道:“惊蛰不除虫,田地要放空;把虫除干净,田地才养人!”
咬豆祈福
惊蛰后的第四天傍晚,父亲刚吃了半碗饭,就听见一阵山风从屋顶刮过。风声不大,却很硬朗,是贴着房顶的石板嗖嗖作响着一蹓烟刮走的,石板上发出了似是硬物磨擦过的响声。父亲说声“要下雨了!”转身放下饭碗,去关门窗。果然,当门窗关严,室内寂静,房顶便传来了雨声。那雨水是在风走之后端端落下的,不是随风斜飘而来的。故而,就直直打在房上,发出蹦蹦跳跳的响声,像极了铁锅里爆炒黄豆的声响。
父亲边听雨声边吃饭,似乎有点陶醉。但当最后一口汤喝下肚子,他一手放碗,一手抹嘴,边抹边站起身,说声“吃炒豆,除害虫;地丰收,人精神!”就搬过木梯上楼,去取挂在楼棚上的那半口袋黄豆。
“惊蛰时炒黄豆,病虫害不出头。”这是老家普遍认同的节令风俗。我们家吃炒黄豆和别人有所不同:不在惊蛰当天,而是在节令进入惊蛰的这半个月内选择时日;只要头一场春雨落下,必然会炒上半锅。
这黄豆颗粒饱满,圆润好看,是去年秋收时父亲专意挑选的。他把一半倒在灶台上的陶盆里,另一半又提上楼去挂上,留作种子。
母亲先用干柴燃火,把铁锅烧红。父亲伸出左手,测试了一下锅里的温度,就将黄豆下锅,盖上锅盖,任其闷着。当锅里的热气溢出锅盖,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冲鼻的豆香,父亲一把揭了锅盖,操起铁铲一阵猛翻,直翻到锅里的烟雾由浓到淡,由灰变白,他才放下铲子,喊声“退火!”母亲伸手把干柴退出,把灶膛里的火炭用火钳一左一右地拨着,把火气拨得匀匀的。父亲端出灶台上备好的半碗盐水,均匀地撒在锅里,然后盖上锅盖,说声“加点火!”母亲就把身侧的干草抓过一把,丢进灶膛。干透的茅草,起火快,火力弱,火势便于掌控。当父亲再次揭开锅盖,操动铁铲开始搅拌时,母亲随着父亲的快慢变换着火力。锅里爆炒的黄豆,灶膛燃烧的茅草,呼应着噼啪作响,父母额上的汗珠变成了晶亮亮的豆子。
当父亲说声“好了”,母亲伸出火钳,用力拨动灶膛里的红灰,把火盖灭。父亲取过案板头的陶盆放在灶台上,用铲子把炒熟的黄豆铲进盆里,晾到了窗台上。然后,就着热锅,又炒了一盆苞谷花。把炒好的苞谷花装进木桶里,父亲再次上楼,从装麦糠的竹桶里掏出几个梨子,让母亲洗了去煮。
父亲把我们兄妹们喊到厨房,教我们在两只竹篮里拌料。大竹篮里用苞谷花拌草料,是给牛羊吃的;小竹篮里用苞谷花拌麦麸,是给猪吃的。拌好后,父亲喷了盐水,又用手掺匀,叫我们去给牲口送夜食。当牛圈、羊圈、猪圈里牲口们嚼苞谷花的咯嘣声,与雨落房顶的叮当声汇成协奏曲,我听得差点忘了回屋。
我们回到家里,洗了手脸,发现父亲已在火塘边摆上了桌子,桌上放着一陶盆炒黄豆、一瓷盆煮梨汤和一叠小碗。当我们围坐一起,吃开炒黄豆,母亲便给每人盛上一碗煮梨汤。我们是一颗一颗地喂着吃,父亲是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他丢一颗,咬一下,咯嘣一声,是那么的清脆有力,节奏明快。当屋里响起一片咯嘣声,母亲说声“咬豆驱虫,人寿年丰”,催我们吃快点,多吃点。父亲侧耳听了下房顶、屋外的雨声,说声“天地大同,天人合一!”便一口气喝完那碗煮梨汤,从壶里倒了一碗热好的苞谷酒。我见喝下两口酒的父亲一脸喜色,就轻声请教:这惊蛰节令“咬豆驱虫”的习俗,有啥科学依据,是不是封建迷信?
父亲张嘴一笑,丢进一颗黄豆,咯嘣咬了一口,轻声告诉我们:“这和除夕贴对联、放鞭炮,元宵玩社火、点灯笼一样,不是迷信而是祈福,祈愿大地百虫灭尽五谷丰登,祈愿人体百毒不侵健康长寿!”
母亲说:“煮梨喝汤,也不是封建迷信。虽然它取了‘离’的谐言,图个‘远离百病’的吉祥美意,但在惊蛰之后、阳气上升之际吃梨,的确有降肝火、清脾胃的好处。”
看我们兄妹们点头明白了,父亲抓起一把黄豆,给我们一人分了几颗,叫我们一口咬下去。一片咯嘣声中,父亲大笑着说:“祝福你们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