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崇庆
记忆深处的李家沟,是从三叉河口左手,沿溪而上,直到沟之源头火神庙垭,在长仅10里左右的沟之右岸,长藤吊瓜似的坐落着李家庄、许家庄、杨家老院等村庄。那时叫金星大队。1969年,父亲母亲手里拉着怀里抱着大姐二姐,从吕河街道下放到这里,落脚在第一生产队一个小地名叫庵上的院子。1970年后,相继出生我、三妹和两个小弟。直到1985年政策要求,我们又回到街道。不知道严格意义上讲,这里认不认我把她作为故乡,可确是生命深处颇为温暖和牵挂的地方。
今年正月,我回到阔别40年的李家沟。一进沟口,心开始激动起来。儿时,这沟里有一寸多长的小鱼,在清澈的水里游弋。有老鳖在石皮上晒盖,听到我们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便哗啦啦滚进深水潭里。生产队用铁丝绑着竹筒,引着黄龙洞水灌溉了十几亩稻田、十几亩莲菜。白晃晃月光下,生产队长为社员分谷子,莲菜的自豪,社员的喜悦,都深深地镌刻在记忆深处。那里也是敲锣打鼓送新兵入伍,送初中生、高中生和中专生入学的聚集地。
多么想弃车涉水,再走一回几十年前的水路。可那位在门口望天的老人说:“水快干了,只有夏季,才有绳粗一股水”。是的,去冬今春持续干旱,连县城的水源供应地都断流了。公路是水泥路,是几年前脱贫攻坚的硬性要求,也是李家沟里走出去的几位能人竭力争取的结果。弯弯曲曲蛇行似的在山腰上缠来绕去。许是大车碾压和地质滑坡原因,几处路面已露出砂石和断裂。公路里侧,有十几家房屋,全是水泥切块或红砖黑瓦。大门两侧鲜红的春联还在,屋檐下大红灯笼还在,门前院场的炮皮粉屑还在,可几乎是一律的铁将军把门。一位老人用竹子绑成的扫把清扫着路面,还把家家门前的炮皮聚集成堆,估计要集中焚烧。他说:“一过十五,村里就空了。年轻人去外地打工了,妇女们在县城租房,经管学娃子,只有我们几个老人,在门上点几窝庄稼,喂几只牲口。”我点赞他清扫卫生的善举。他说:“村上叫我把沿路各户扫干净,摆整齐。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人多,要讲形象呢!”
其实,村里哪有人啊,连车都寥寥可数。一辆白色途观,在我们后面不停地按喇叭,让行后,司机停下,给我们发烟感谢,说是要急着回去,把他爸他妈朝西安送,叫过去帮他们带娃。另一辆车悠悠地跟着,说是给家里两个老人送些半年米面油,他们明天要出去打工。
在路边,碰见了五个老人,三个大爷在烧拐枣酒,一个烧火,火苗舔着锅底,呼呼地笑,他也在笑,露出三五颗残牙。一个在出酒糟子,热气缭绕的,看不出脸面。还有一个在把塑料壶刚接的酒,往酒坛子里倒。见我们停下车,就舀了半塑料杯,叫我们尝。我一饮而尽,伸出大拇指说好酒。还有两个老大娘,一个在纳鞋底,一个背着手闲转悠。同行者问其中一位长者:“还记得几十年前,那个下放李家沟的夏家么?”长者说:“记得,他们来时,两个大人牵两个娃。走时,高高低低的,好像八九个人。”只此一句,戳中了我的泪点。那时回城政策开始是下放几个,回去几个。父母亲央求留下,用两个指标替换他们两个子女回城,都不行。我忍着15岁的坚强,对父母亲说“你们和两个姐回去,我在这经管姊妹三个,到秋收了,你们回来帮忙收拾庄稼。”一家哭成一团,不知后来政策怎么通融了,允许都回城。40年河东河西啊。那时城镇户口犹如“金卡”,要是我们四个仍留在农村,那现在至少李家沟里仍有我们的房屋、土地、林朳。围一圈篱笆,点几颗瓜瓜菜菜,忙时戴月荷锄,闲暇菜地拔草间苗捉虫。干最粗的活,做最闲的人。
近乡情更怯。在一家住户院坝,对着咫尺可望的故乡老院子,惊喜地叫起来:“嘿,那大榆树还在!”“门前咋有竹林呢?当时好像是麻园。”忘乎所以间,有声音临空而下,“是庆娃子哥吗?”惊恐四望,是屋檐下的监控。正感叹科技的先进,主人岭娃子从房后冒出来。互相掏了支“华子”,都夹在耳背上。有太多地想打听。老水泉在不?在。老药树还有人给披红吗?有。我们门前那杏树,还挂果吗?挂。我们自留地土坎上,那一百多颗向日葵,还在吗?我立即自知失言,他笑着掩饰,我去年栽了十几颗,花儿艳,盘子大,籽儿密,都叫鸟儿吃了。他说庵上老院子,现在只有70多岁的改姐一个人,其他两户隔日间三回来,收拾一下后阳沟,拔一下门前的杂草。那曾经是住过4户30多人的热闹院子啊。眼睛潮潮地望着那方院落,我却不想再走进她了。那房下十几道梯田,那储藏红薯的土窖,那冬季曾垂挂几十串柿饼的大槐树,那推起来吱吱作响的石磨盘,那太多的怀念,是尘封40年的老酒,怎能轻易打开呢?余生还长,留些念想给下次吧。
他说,他今年不出去给建筑工地搬砖背沙刷墙。我委婉地问他指望啥为生?他说,这撂荒多年的地里,都藏有钱啊。种点庄稼,栽些瓜果,撒些柴胡黄姜白芨等,再喂些猪鸡羊兔。再说了,过几天,这满地的白蒿、野小蒜、香椿芽,挑到县城,都是钱啊。他执意挽留我们,掏出手机,给在县城招呼孙子的媳妇打电话,叫立马回来,给我们炒几个,喝几杯。想着来回半天的折腾,我们遗憾地谢绝了。
不远处,泊着一辆豪华轿车。他说,三组的赵总又回来了。那人在建筑上挣了些钱,听说要回老家开发黄龙洞的富硒水。后梁上,有几十亩新开垦的地。我知道,那是去冬土地流出整改的成果,国家要保住耕地红线。路上面,有几十亩成片的藤蔓林,他说,那是许家庄的一名大学生,回老家开发经营的“八月瓜”。我关注过,这礼盒包装“李家沟八月瓜”,在县城销路看好,说是男人吃了身壮,女人吃了美容。其实,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在山上采摘的“八月炸”吗?“八月炸,九月开,十月不吃,蔫不来呆。”我和岭不禁吟出了儿时的土语。意思是这种叫“八月炸”的野果子, 九月就成熟裂开。十月不吃,就殃了坏了。
驶出三叉河口,在3个小村3条小溪汇聚的地方,在五间两层砖房顶上,飘着国旗,那是李家沟村党群服务中心。喷绘标语很是惹眼:农业增效益,农村增活力,农民增收入。那是最新的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已是初春,山上的野桃花已羞羞答答地绽放。再有几个太阳晒晒,几场暖风刮过,几场春雨淋过。这漫山遍野呀,一定是绿意盎然,繁花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