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贤会
多年前,我在城里小区买了一套的房子,开发商搭赠了屋后的院子。说是“赠院”,其实不过是些碎石块混着建筑废料的荒地,几株野蒿子和杂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我们不知道如何“摆弄”这块荒地,母亲却欢喜得像得了宝贝,高兴地眼里放光:“你瞧,这土里藏着生命,能养活人!”
惊蛰刚过,母亲便忙碌起来。她不知从哪里寻来几捆竹篾,在料峭春寒里搭起弧形拱架,塑料薄膜被北风鼓得哗哗作响。清晨五点的光景,母亲便在地里一铲一铲清理砖头瓦砾,我常被铁锹磕碰石子的脆响惊醒,扒开窗帘,望见她佝偻着背,霜花凝在鬓角,呵出的白气与晨雾融作一团,劝她别太累,她却说:“种地的人,哪有不沾泥土的。”我赶快起床和母亲一块清理荒地。
“这土不行,得换!”母亲来到房后山上,用蛇皮袋装了树叶化成的黑土,一天两三袋,总共运回了二十多袋,倒在地里,准备翻地。翻地那天,我们握着铁锹直喘粗气,她却越干越精神。新土泛着油光,蚯蚓在泥浪里翻腾,她蹲下身子,轻轻捧起一条:“都是好伙计!”
谷雨前后,菜畦间突然冒出整整齐齐的绿线。母亲用板锄在土里挖出笔直的沟,蒜瓣似的种子按三指间距埋下,像在布一盘天地棋局。她给每垄地插上竹签,让我用防水笔写着“五月慢青菜”“灯笼红番茄”,要求字迹比给女儿批作业还工整,便于分类管护。有日暴雨突至,她竟顶着塑料盆冲进雨幕,给刚破土的菜苗搭起蓑衣般的庇护所。
盛夏的菜园成了交响乐团。晨光初露时,露珠在豇豆花上弹奏叮咚曲;正午蝉鸣如钹,丝瓜藤顺着晾衣绳攀上窗台;暮色里,晚风掠过韭菜叶沙沙作响,与电视机里的相声此起彼伏。母亲发明了“以花养菜”的法子:旱金莲驱虫、万寿菊护根、茑萝绕着竹架开出血色星星。邻居家孩子总扒着栅栏数番茄,她便系条蓝布围裙当布袋,兜着果蔬挨家分送。
最美的时候就是月夜了。浇完最后一瓢水,母亲爱坐在葡萄架下歇息,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与摇曳的瓜蔓叠成皮影戏,葫芦在她指间转着转着就成了宝瓶,毛豆荚噼啪炸响,像在应和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有回她突然起身,将半熟的草莓移到背阴处:“今晚要起露,‘娃娃’们怕凉”。
秋霜染白栏杆时,菜园变成了魔法匣。紫茄躲在阔叶下捉迷藏,朝天椒在枯枝上燃起一簇簇火苗,母亲把老丝瓜瓤晒干做成洗碗布,辣椒串成鞭炮挂在厨房,连萝卜缨子都腌成了“翡翠镯子”,快递纸箱裁成育苗盘,酸奶盒种着香草摆在窗台,她说这叫“给日子镶绿边儿”。
冬至那天,大雪压塌了塑料棚。我们都劝她歇歇,她却踩着齐踝的雪挖出一个“地窖”,把白菜萝卜码成金字塔藏着。“你们不懂”,她呵着冻红的手笑,“土地和娘一样,你暖着它,它便暖着你。”果然开春时,坍塌的棚架下钻出紫色的甜菜,她掰下嫩叶拌豆腐:“这是大地给的利息”。
如今,每当我下班回家,总要先到菜园子里转转,看着母亲精心打理的这片小天地,心里就特别踏实。这里不仅生长着蔬菜,更生长着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智慧,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母亲的菜园子就像一片绿洲,让我们找到了与土地、与自然相连的方式,成为我们家最珍贵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