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冉俊雅
大暑前后,天地便成了光的熔炉。阳光不再是温柔的抚触,而是亿万根灼烫的金针,密密匝匝地扎下来。空气在热浪里翻滚,汉江两岸的轮廓都模糊了,仿佛要被这无边的金焰重新塑形。 古训有言:“大暑,六月中。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今则热气犹大也。”这“大”字,此刻读来竟有金石相击的灼烫感,沉重地烙在光阴的脊背上。 这是光最嚣张的季节。杜牧曾寄望“大暑去酷吏”,岑参更惊心于“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然而日子如汉江的水,即使被蒸得滚烫,也得奔涌向前。于是人们在这天地洪炉里,悄然寻得清凉的奥妙,我也握一把轻巧的蒲扇,躲进夏日难得的一片浓荫里。 若要在这熔炉中平息烦躁的心神,心便不由自主地飘向汉江。这条从秦岭蜿蜒而来的碧带,在七月骄阳下铺展成一川流动的碎银。它沉默地吸纳着天火的炽热,水面却泛着令人心安的寒光。傍晚时分,江岸的台阶上渐渐聚起纳凉的人群。塑料小凳,玻璃杯里盛着澄澈的紫阳茶——那是熔炉里萃取的一抹绿意。啜饮一口,五脏六腑的燥火便消了大半。 江边的夜市等不到夜幕降临就热闹起来了。烤鱼的香气混着冰镇啤酒的泡沫,在热浪中开辟出一方人间烟火。卖莲蓬的老妇人坐在台阶上,青翠的莲蓬排成整齐的队列,每个孔洞里都藏着清甜的莲子。莲子肉清甜裹着脆爽,莲心收集起来可泡茶,恰似生活滋味的总和。 水西门的喷泉步道也是个好去处。当暮色四合,水柱忽然腾空而起,像一簇簇透明的水晶在夜色中绽放。孩子们尖叫着穿过水雾,年轻情侣举着手机记录这转瞬即逝的清凉。水珠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转眼就化作一缕白烟。这人工的清凉与自然的酷热在此刻达成了精妙的平衡。 大暑之酷,是夏的极致挥洒,亦是秋的隐秘序章。灼灼天光如同自然设定的试炼场。万物被推至鼎盛:蝉鸣耗尽气韵,阳光倾泻所有。然而就在热浪席卷至巅峰时,某种深邃的嬗变正在发生。当最后一场雷雨洗过安康城,汉江水面泛起无数细小的漩涡。岸边的芦苇轻轻摇曳,仿佛在丈量这个夏天熔铸的光阴。喷泉依旧准时起舞,但水雾中映出的彩虹已悄然转向北方。蝉声渐疏,并非力竭,而是将炽热锻造成了更恒久的寂静,为下一季的轮回储备能量。 自然之道向来蕴藏着相生相克的玄机。这极致的淬炼,并非终局,而是造化最精妙的锻打工序。它迫使万物在沸腾中提纯本质,在灼烧里萃取真形。就像汉江,在经历整个夏天的熔铸后,水流反而显露出玉质的通透。夏的狂欢教会我们绽放,而大暑之后悄至的立秋,则昭示着巅峰之后需领悟节制与转化。这不是衰减,而是生命更为深邃的修行。 站在汉江大桥上远眺,夕阳把江水染成淬火的金箔。最极致的燃烧之后,恰如其分的收敛与酝酿,正是天地运行的恒常之道。当热浪开始松动,云层深处似有金铎轻振:绚烂至极时,懂得留白,方能接住那即将倾泻的、更为醇厚的秋韵。就像此刻的汉江,在饱尝了整个夏天的淬炼后,正以从容的姿态,将天光云影都酿成玉液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