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宗道
那雨,从天而降,说来就来。有时顺着心思来,有时逆着心思来;有时斜斜飘落,有时倾盆而泄。任性恣意,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晴天抗旱,雨天防洪,在紫阳当干部,一年四季好像就忙这两件事了,生活都被有雨或者无雨的日子绑架了。
紫阳,是陕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境内坡陡谷深,山溪密布。土地就挂在那些山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不是挂在山坡上,就是挂在山梁上。收成全凭老天爷的脾气。老屋就坐落在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上,绿树掩映,若隐若现。土地与老屋之间,是母亲奔波忙碌的身影,风里来,雨里去,青丝变白发。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是这片山野关于“家”和“村庄”最为明显的标识,张扬着一个“农户人家”的喜怒哀乐。下雨的日子,燕子在门楣上守窝,我们就坐在门墩上玩耍,看妈妈做针线,听妈妈唱山歌。那些歌句句都充满情呀爱呀的思念,好像就不是唱给我们听的,是唱给爸爸听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教书,只有放寒暑假了才会回来。每次回来,都忙着上房捡瓦,从前檐挪到后檐,戴着草帽,挥汗如雨。父亲瘦弱的身影,为我们撑起了整个雨季晴朗的天空。
好日子总是比针还短,苦日子总是比线还长。几天毛毛细雨之后,雨便越下越大,河沟里、道路旁,到处都奔涌着洪水。土豆啦,红薯啦,牲口啦,柴木啦,顺流而下。几乎每个河道的拐弯处,都会站着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大叔,个个张着惊恐的嘴、耷拉着无奈的脸。也许是玩水所致,小弟恰在这时病了,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母亲光着头弯着腰,像一枚箭镞穿梭在雨中,进这家到那家找药,最终一无所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几回背着小弟要冲进雨里,去镇上医院看医生,都被好心的婶子们劝了回来。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事态的艰难和严重,只晓得莫名地哭泣,泪水混着雨水,流到嘴里满口的咸。
邮差送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晴朗的,房前屋后的所有地方都泛着太阳金色的光芒。邮差气喘吁吁地把信递给父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的感谢。没承想,父亲却颤抖着双手久久不敢打开,在亲戚朋友们的一再催促下终于打开了,却对邮差发出一阵怒吼:“你怎么才来?”搞得邮差满是尴尬,一脸委屈地回答说:“这不是一直下雨,过不了河嘛!”面对众人的迷惑,父亲说:“再晚来一天,娃就上不成学了!不过还好,最终还是赶上了!”听完他的话,大家这才放下紧张,吐着一口口粗气。
我走的那天,天空下着小雨。父亲把他最珍爱的两件东西送给了我:一个是他戴了好多年的手表,一个是可以折叠的雨伞。在学校读书的日子里,我除了把手表始终戴在手上管着作息之外,雨伞几乎没有碰过。我害怕看见那把雨伞,害怕想起父亲、母亲,害怕想起老家那些下雨的日子。除了上课,我把其他所有空余的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那里没有雨,却让我整日忙碌得汗如雨下!一架一架的书,摆满了一楼又一楼,就像老家那些让人羡慕不已的水田。穿行其间,我神气得就像旧社会的地主,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自己跟自己说:“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我的,我的,都是我的!”说不清是人性贪婪的表现,还是狂喜之后的忘形!那些书中的文字,就像一颗颗水珠,汇流成河,奔腾不息,一股脑儿往我大脑里灌,往我身体里灌。脑子是越来越灵光,个子也是越来越高挑。进校时坐第一排,到要毕业时就坐最后一排了!最后一排的同学是个女生,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她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绝对温柔如水!
正如父亲所愿,我重操了他的旧业。按照“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政策,我被分配到我曾经读书的那所学校教书。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还如我当年走时那般紧张。我们促膝交谈,几乎一夜未眠,他絮絮叨叨向我传授了他一生的经验。天要擦亮的时候,我从皮箱里取出那把雨伞还给他,只见他顿时露出一脸的惊喜。然后又若有所失地说:“自从国家实施了退耕还林后,不仅地里的活少了,就连天上的雨也少了!”我说:“这是好事呀,说明生态环境好转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只是村里没有过去热闹了,好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之后,又冷不丁地说:“连你妹妹都差点出去打工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了那件发生在我们家里的、全家人都瞒着我的危险事。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妹妹放学回家,几个同学手牵手强行渡河,最终被滔滔洪水一冲而散,卷入了波涛汹涌的浪中。在不知冲了多远之后,妹妹才有幸抱住了一个露出水面的石头,直到天黑才等来家人的救援。自那以后,妹妹就辍学了,说什么也没有保命要紧。可是她却始终不甘,出门种地时拿着书本,回家喂猪时也拿着书本,一有空闲就做习题、背单词。瘦小的身躯终是忍不住繁重的劳作,就偷跑了要去打工,还是父亲闻讯后才将她及时拦了回来。父亲说,她之所以肯回来,也是答应了她条件的。我说:“现在,她可以跟着我继续读书!”听了我的话,父亲终于露出了笑颜,说:“就是这话!她每年都养一头大肥猪,卖了钱都给你作了学费的,你欠着她嘞!”跨过家乡那条小河,我带着妹妹一路翻山越岭向着梦起的地方进发!我问她:“落下这么多学习,再读害不害怕?”只见她咬着嘴唇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啥!”在我转行离校的那年,妹妹成功考上了师范,接过我的使命继续拿起了教鞭!那一年,我清晰地记得,紫阳发生了百年难遇的洪水!
因为平时爱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结果就被镇上的书记发现了,几次三番要我去政府搞宣传。几次想去,又几次不敢。还记得那年报考志愿时,父亲想了几天几夜后跟我说,咱是山里娃儿,无根无绊的,咱就报考师范,啥年代都缺不了教书的,就图个牢靠和稳当。父亲的话一直记在我心里,生怕有所闪失,给家里带来灾难,就一次次掐灭了心中疯狂生长的念头。可是那天,政府却突然打来电话,说灾情就是命令,必须立即到政府报到。于是,就慌忙拿起纸和笔跑了过去。穿上紧急发放的雨衣和雨鞋,跟着书记出发,任凭大雨模糊了双眼。一户户敲门,一户户转移,污水溅满他的一身,脏得就像一个泥球。我端着相机,捕捉每一个动人的瞬间,相机发出的每一声“咔嚓”,都深深撞击着我的灵魂!回家时,我们穿过一块玉米地,没有路,一群人就连滚带爬顺着山势前进。透过镜头,我看见他们弯着腰在泥浆里爬,根本就不像干部,而是像一架架犁头!及至山梁,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回头望去,哪里还有那片刚刚走过的玉米地,只见如瀑的泥石流正向山下飞去。乌云密布,夜色已浓,也看不清他们的脸色,也不敢说自己心里的惊惧。后来的某个雨天,忍不住又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跟妹妹说,哥哥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妹妹含着泪花说,那你就大胆地往前冲,无惧风雨!
十年后的一天,我被调到一个镇去当书记。赴任的车轮滚滚向前,脑海里始终回荡着老书记救灾的身影。他的一生交给了不可抗拒的雨,我的这一生又该如何?横飞的雨滴敲打着车窗,心里忍不住发出悠远的叩问!紫阳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雨?翻开发黄的县志,“十年九灾”的记录不忍卒读。据专家分析,紫阳就生长在我国核心雨带上,且这里的地质构造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有几多绝望,又有几多不甘,才下心头,又上心头。那一夜,睡在政府那张曾睡过无数书记的床上,我几乎一夜未眠。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把自己孤独成一颗冰冷的水滴,合着窗外雨滴的节拍,狠命敲打那扇哗哗作响的窗!
在那个镇的工作,眨眼之间就过去了。人虽然离开了,可是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每次下雨,总忍不住要打去很多电话询问。回答当然是令人高兴的:茶叶丰收了,出门修脚也挣了不少钱,自从搬到镇上来住后,就再也不怕雨了,日子都过得好着嘞!每次都是没话找话地要聊很多很多,才依依不舍挂上电话。每当这时,心里就感觉特别兴奋,特别满足,是啊,还特别有成就感。面对恼人的雨,我们总算找到了一点点应对的办法。笑容满面出门去,就想在雨中行走,急得妻子赶紧夹着雨伞跟来。从文笔山逛到月畔湾,妻子递给我雨伞,也很少用,就让她跟着、撑着!累了,就停下来,看看任河,看看汉江,看看那传说中的鸳鸯水。一边是清水,一边是浑水,慢慢汇到一块儿去,形成一对鸳鸯戏水的模样。突然,只听妻子说:“下雨天真好!”我问为啥?她回答说:“因为只有下雨天你才能陪我!”说着说着就又来了,满头青丝向我靠来,还是当年那样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