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开林
1994年5月24日,我正在家中午休,李发林老师急匆匆从文化馆跑到西街邮电局敲我家的门,说是陈长吟领着贾平凹到了岚皋,他有事去不成,叫我陪他们上一趟笔架山(现南宫山),一再叮嘱不要惊动领导。我当时在政府办秘书股工作,手头事多,外出得给办公室主任陈晓虎请假。
等我写了假条赶到电力招待所,菜已上桌。经长吟介绍,与贾平凹、费秉勋、谭宗林一一握手。县矿产公司经理杜丰俭委托一位小伙子负责接待,后来才知道他叫晏群。饭后便出发,出发之前,我担心上山的路不通,特意给林业总场场长张国华打电话,问明上面的路况,因为他当时还任着县旅游局副局长,负责景区旅游专线公路的修建。
关中汉子张国华,爱读书,喜文学,做事雷厉风行,撵上时我们正在方家河附近推车,连忙下车搭把手,指挥着喊着号子,顿觉省力不少。不久,县委宣传部通讯组的黄家勇也赶了来。不是车要掉链子,也不是车哼哼唧唧想躺平,而是刚修的路坑坑凹凹,浮土松散,石块散落,许多地方都未压实,轮胎老是打滑。就这样走一路,推一路,到能看到笔架山主峰剪影时,路没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和晏群主动留下来看车。
我虽然十几年前上过笔架山,从上溢小学出发,屈绳全带队,在羊肠小道上拐了几拐,便进入原始森林,沿着割漆人劈出的小路,一路说笑着到了岚河垭。难怪不识路,那时走的路同现在是两个方向。
弃车落荒而行,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无路可择,手脚并用,扶枝拉藤吃力地向上攀爬。天越来越暗,虽有月光,树林里比灯下还黑。扛着摄像机的家勇灵醒,打开照明灯,顿时一片明丽,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相互拉拽着越过山顶。抬头东望,一轮满月正从相依石上冉冉升起,贾老师立马来了精神,要长吟用他那“傻瓜”拍下来。
尽管月亮越升越高,林中仍是斑驳一片,路越发地艰难起来。见神秘文化研究专家费教授拐到湾里了,贾老师便说起了笑话:以前,一些人不知道啥叫教授,在一次批斗会上有人把费教授揪上台去,大声嚷嚷:教授,教授,你这嚎叫(教)的野兽(授)。一句末了,引起笑声一片,四山的回声都带着喜悦。平路和下坡路虽说不费劲,还是看不见寺庙的踪影,只有大声呼喊着,应和着,终于见到山下微弱的亮光,大家仿佛看到了希望,忍不住唱起歌来。跨过栅栏,三间土墙房赫然在目,门敞着,灯光照着院子一米来宽的地方,不亚于令人向往的星光大道。
客栈的山门虚掩着,荆棘栅栏簇拥我们鱼贯而入。一村女依门相迎,一村女厨房忙碌,喜滋滋地笑不露齿。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那腊肉的香味却十分诱人。贾老师似乎回到老家,迅速跳到灶门口,拿起吹火筒就吹,嘴里不由得嘟囔一句:我寻着笛子呢!吹了几口没吹燃,我接过来吹,他并不闲着,要过主人的锅铲想露一手,我在往灶眼里添柴,家勇抢镜头时只拍到我的一只手。贾老师西装革履,虽不像大厨,动作却熟练。急急地一顿翻炒,然后对着门外直嚷:“同志们,同志们,今晚上的豆芽可是我炒的哟!”
也许是自己动手,或许是早已饥肠辘辘,总之是贾老师胃口大开,三下两下就把一碗米饭扒拉下去了,又要了一碗酸菜面,同行的人都很诧异,小声对我说,这是平凹近年来吃得最多的一次。本想搞一堆篝火的,让先生从“废都”里走出来,尽兴感受一下有别于闹市的旷野之趣,因路上耽搁而未能如愿。所幸我带了一包蜡烛,一点燃,室内顿时一片吉祥,烛光点点,笑语盈盈,掩上柴门,铲来火炭,围了一圈举行别致的烛光晚会。特意开了一瓶酒,说着话,碰着杯,或笑话,或谜子,或急转弯。先生清了清嗓子,用秦声豫韵唱那首久唱不衰的《拉手手》: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二人山屹崂里走。唱罢又索要了一块大手帕,拉着架势来回翻动,先是从手帕中露出一个指头,明知故问:这是一个指头吧?正要露第二个指头时,有人早识了底:就是三个四个指头。他把手帕一收,不变了,不变了!你们好像都知道了似的。
正在起劲处,黑地里家勇打开了录像灯,满屋顿时一片雪亮。贾老师把头埋在膝下,抻手只见五指摇动,却不见了眉眼。趁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一步就跳到了当院,月光下,轮廓清晰,影子显得比平时高大威猛许多。
虽说意犹未尽,还是得休息,女士住楼下,男士上楼,一间屋里两张木板床。也许太疲乏了,都睡得很沉、很香,说梦话、打呼噜相安无事,下了半夜雨,气温下降都一无所知。
一觉醒来,客人迟迟不愿下楼,我问贾老师昨晚休息得怎样?他说:好着呢!连做梦都在关心国家大事哩!外面云山雾罩,室内漆黑一片,我们又点起蜡烛。费教授什么时候起的床,谁也没注意,这时他从外面锻炼回来,说:“外面下大雨了。”这雨一直下了五六个时辰,大家都很着急,贾老师显得格外平静,“走不成不走,就在这里。”听说下午安康有新闻发布会,他更不想走了。
害怕雨不停地要下,加之山上的条件有限,早上听说有人到乡上,我捎信叫给政府办公室打个电话,务必想办法送点干粮和水上来,还要买两条烟,贾老师已经断炊。一会儿,雨渐渐小了,出门一看,蓝天,白云,浓雾,满目澄澈,如水洗过一般。室内温暖如春,室外寒气袭人,护林员艾传鼎把他一麻袋旧衣服奉献出来救急,贾老师也不讲究,加的最多,也不管合不合身,裤脚七长八短,状若棕蔸,披着一件半旧的小黑袄,自嘲是土匪下山了。走了几步,还是觉得冷,改披为穿,扣紧扣子,恨不能再有根带子勒紧实。
下几步坎,便是不腐真身达鉴和尚的木瓮,大家说话声音放低,屏声静气,先生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弯腰,口中连连称奇。我说这儿原有一山门,上有一对联,联中所言莲花盆就在下方,火山岩浆凝固而成的石质很硬,上来下去都很安全。贾老师从小在农村劳动,老功夫尚在,三下两下就稳健地步入莲花盆中。盆内有一小池,灯盏大小,天旱不涸,虽然只有一小碟水,但总也舀不尽。他从我手中接过一片绿叶,折个斗儿,自顾自地饮将起来,嘴一抹,直夸:“好水,好水!”见上面的人眼巴巴地瞅着,不忍心一个人独吞,就用树叶一下一下地传递,让众人也分享分享这大自然的赐予。
接着,贾老师指着山下的满目清秀对我说:“你看这山势,右边是龟,左边是蛇。笔架山贵在自然天成,没有一点斧凿之痕,实属难得。”
临别的一顿饭是在露天地里吃的,小地名叫八卦台,布衣素食。我那本《巴山女儿红》已揣了很久,这时才不安地拿出来想请他签个名。头一带,变戏法似的呼啦一下递上来好几本贾老师的大作,他很高兴地一一签上名,最后才把我那小书拿出来仔细端详,边翻边鼓励:“这开本好,带起来方便,听长吟说,你在我们《美文》上发过东西,不简单。要想上《美文》,难,很多名家的稿子都退呢。”随即打开扉页写道:在笔架山上与黄开林先生相识相游,愿先生文运长久。
回来的路上,云雾渐渐向我们涌来,不是黑云压城,倒像是在倾囊相送。先生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笔架主峰,烟雾之中只看到一抹轮廓的伟岸:“华山我上了三次,最终也没到顶,这次竟糊里糊涂上了笔架山,还鬼使神差般住了一宿。”
下山刚走不远,遇杜文涛和马岚安驱车上来,我给贾老师说,他们是来给我们送后勤保障的,想与您合个影。他连忙下车,一一握手,相照罢文涛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范县长要贾老师他们留宿一晚。
我悄悄告诉司机,到小河口听我指挥,车拐向堰溪沟方向,到粮苑宾馆午休。贾老师说吃过午饭要到安康,等在那儿的范县长说,你一定要住上一晚再走,我们要好好聊聊,我俩有三个相同之处,说出来你一定不好拒绝。一是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吃过同样的苦,遭受过同样的罪。二是我们都是工农兵大学生,有相同经历。三是都得了肝病,有共同语言。贾老师一听,立即宣布不走了。
贾老师把自己的书签上名送给县长,范县长说我没得书送。我说你有哇,县长送县志,恰如其分。范县长一激动,竟将1994年5月25日写成1995年5月25日。我在旁边提醒,正要纠正,被贾老师拦住:“好!好!”
晚饭罢在宾馆门外合影罢,我约贾老师出去走走,范县长说好,我们三人从政府后门进入,走到大门外,我指着照壁说,岚皋古城没有南门,衙门北开,对着蜡烛山寓意吉祥。之后朝东街方向而去,仅存的一截老城墙旁出过一位进士,名叫祝垲。拐进小巷,下到凉水井,出新街,从北门坡而上,绕电影院回到宾馆。
稍作休息,贾老师上楼去为我们写字,留下富有纪念意义的墨宝。首先给范县长写八个字:虚静旷远,达济民众。嘴里说着:“题款写‘从顺先生正’吧!”范县长后来官至安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我找到一张纸,叫他随便写点什么,略一停顿写道:艺术之妙在于能飞也,断之,续之,善蹈大方。我虽始终没“飞”,却未停笔,仍在坚持写。给国华写的十个字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给文涛写的是“宁静致远”。一口气写了十几幅,每写一幅,都要问明姓名,思之片刻才郑重落笔。纸和笔墨都是谭宗林捎来的,他几次提议想给自己写一幅,贾老师总说:“你的啥时都能写,不急。”
字写罢,夜已深,我心里原本就对没有照顾好先生而不安,又让他写了这么多的字,此时就越发内疚起来。他见我这个样子,反倒安慰起来:“没啥.是我自己收不住,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事后,我写文字,家勇拍摄,制成电视片在县电视台播出。贾老师回西安写了《游笔架山》一文,先发上海《新民晚报》,后收入散文集《坐佛》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