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华丽
今天、明天、后天,过了这三天便是农历的八月了。今天全市各乡镇都在下雨,蜀河也不例外。窗外有雨滴在瓦楞、铁皮、青石板、扑在墙皮上不同的声响。把它们说成是交响乐不免显得矫情,在蜀河这样的古镇子里这些声响不过是清晰了些。间杂了猫、狗、喜鹊的叫声,便是雨滴答出的声响了。
我已经习惯于站在有着天井院子的原来叫着武昌馆的,现在是我们办公楼的房顶之上或是办公室或是宿舍木格窗后看这个镇子,在身前、身后合二为一的静里,这个镇子对于我不再是陌生的静寂和静寂的陌生。
这样的静寂是断开的藕扯出的那一缕缕丝线,是绕成茧的千丝万缕,是冬季汉江水面的烟波浩渺,是雨天里缠在一江两岸山腰的泱泱云雾……也像是站在杨泗庙的正殿前,从整条绿豆石做成的高大门洞里看见的被塑了型的汉江,随着季节变换成一方碧玉、一块琥珀或是一匹绸缎。
吃午饭的时候和镇子里土生土长的晏大姐说:“今年的汛期应该是过去了吧?”
“还没开始呢,还过去了!每年涨水都是九月到十月初。涨水有啥害怕的,人老几辈子不都是这样过的。”“水利万物而不争”“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繁盛于明清,有着小汉口和黄金水道上的传奇之称的蜀河古镇,永无止息的蜀河、汉江是涵养生命的神,亦是催命夺财的魔。水来搬水、水退回家。日光之下无新鲜事,生命里的不堪,在蜀河人的眼里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二道巷子传承百年的老店“裕庆和”里汉调二黄折子戏《三娘教子》《拾玉镯》的排练正在进行中。急急如律令的抱鼓声、悠扬婉转的京胡声、如山泉淙淙的月琴声,西皮、二黄和着真假唱腔和念白,一时如泣如诉,一时如龙如虎,一时如风如雨。簌簌雨声里这个镇子的静,被三娘寸断肝肠、撕丝裂锦、忽高忽低的教子声,唱得万物俱寂。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些平均年龄近七十的传承人或是二黄戏的爱好者们,传唱着这个汉水码头重镇的魂,也让不圆满的人生在这唱念做打的一招一式里充满了仪式感。
说不清是喜欢这个镇子因之喜欢上汉调二黄,还是因为传承在这个镇子里的汉调二黄而由衷喜欢上这个镇子。黄州馆、杨泗庙、清真寺、武昌馆、三义庙等,陕帮、黄帮、回帮、船帮、商帮……一江汉水将它们串连起来,根植于不足一平方公里的镇子里,这一连便是千年。于乾隆年间开始在蜀河传唱的汉调二黄,这一唱便是近三百年。这个小小的曾经的汉水码头重镇,没有王安忆《长恨歌》里大上海的纷繁世相,没有挤挤挨挨弄堂里的捕风捉影;没有张爱玲《沉香屑》里的凝滞、白相;也没有叶广芩笔下《梦也何曾到谢桥》紫禁城里的金碧辉煌、镏金宝顶的皇宫、北京胡同里有那么一丝丝傲娇的京谝…… 但祖祖辈辈趟过的水又少得了大世界人走过的桥呢。
汉调二黄的排演不知道几时结束的,这场从昨天夜里就光临小镇的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一只有着一双绿莹莹眼眸,通体黑色的猫蹲在对过老太太的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在我到了蜀河第十八个月里,对过的老太太终于在天擦黑时见着我说了一句:这都黑天半夜的还在外面啊!
她当然不会知道,我刚刚开始的夜,在她的这句话里结束。当然,不只是蜀河的夜,那个地方的夜不是在光里开始也在光里结束呢。(图片摄影:李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