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曦
绍兴是一座水城,街随河走,河随街流,在白墙黑瓦的倒影中,乌篷船往来穿梭,这正是想象中的江南味道。未到绍兴,就想着兰亭集会的书卷雅韵,想着李白笔下的镜湖水月,想着越剧的软语娇媚,想着黄酒的绵软甜意……
黄酒小镇
拜大禹,谒书圣,赴沈园,再至阳明故里、徐渭故里、蔡元培故居、鲁迅故里……跟随着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寻迹溯源·运河文化绍兴行”百名文化记者采风团,绍兴就像一本厚重的大书缓缓展开。越看越惊,越走越疑,开始不断问自己——绍兴是先前想象中江南仕女的模样吗?
仓桥直街
蔡元培故居
直到在坡塘村,聆听了绍剧唱段《一从大地起风雷》,心中才有了答案。“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绍剧与秦腔颇有渊源,与越剧的细腻委婉迥然有别。国家一级演员施洁净的唱腔更是慷慨激越,一时剧场风滚雷动。离开绍兴后,我又找来录像反复聆听,引起无限遐思,不由得想起鲁迅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剧里诗中,精神何其相似。
在如潮的喝彩声中,一个崭新的绍兴形象在我心中升起。原来绍兴的水是充满了钙质的水,不止于水面的柔波,更有水中的风、电、雷。“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胆剑精神”已铭刻在绍兴的文化肌理中,塑造出绍兴人的硬脾气。这时我才明白“硬骨头”鲁迅并不孤单,在他的家乡绍兴,古往今来有一大批刚毅超拔的豪杰之士,这片柔媚的土地其实蕴藏着一种钢铁般坚韧的精神力量。
狂人呐喊
一条小河从鲁迅故居门前流过,乌篷船在河上晃晃悠悠。百草园绿意葱茏,何首乌、覆盆子还如鲁迅笔下那般生机勃勃。三味书屋一切似乎还如旧时模样,抱柱上挂着一联——至乐无声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鲁迅的座位处在上首,桌上还刻着“早”字。如今的“故园”风光旖旎,只有回到历史才有鲁迅笔下“风雨如磐”的况味。
三味书屋
周家新老台门依然保存完好,1909年鲁迅留日归来,先后在杭州和绍兴做教员,大概就常住这里。鉴湖女侠秋瑾家离鲁迅家不过几百米,两人先后留学日本,但两年前秋瑾已为革命慷慨赴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鲁迅多次去凭吊秋瑾,怀念这位特别的同乡和同窗。在秋瑾坟前,他也许还会想起另一个同乡徐锡麟,徐锡麟因刺杀安徽巡抚邓恩铭失败,被邓恩铭的亲兵剖腹挖心而食。如此“吃人”的现实,让鲁迅陷入了何等的悲哀。
“民元革命”曾为鲁迅带来短暂的光亮。1911年,革命党人王金发就任绍兴军政分府都督,与王金发在日本已相识的鲁迅,亲自带学生前去迎接。鲁迅认为“现在要为秋女侠报仇才好”,与秋瑾案有牵连的旧官僚章介眉被军政府逮捕后,却以“毁家纾难”的名义献上一笔财产,迅即被释放了。曾在秋瑾的掩护下逃生的王金发,在与当地乡绅的觥筹交错中,“渐渐变得跟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这让鲁迅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悲哀,多年以后只能用曲笔,在小说《药》中为革命者的坟上“添了一个花环”。
同侪的鲜血,现实的苦闷,激发了鲁迅对乡邦先贤和文献的兴趣。他埋首于绍兴的碑文残垣,不仅钩稽材料,还到大禹陵、兰亭等地多次实地考察,曾作《会稽郡故书杂集》。他在《〈越铎〉出世辞》中推重古越文化:
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
从今度古、以古观今,鲁迅所谓的“善生俊异”“坚确慷慨”,不无现实的影子,也可看作某种程度的夫子自道。
在绍兴先贤中,鲁迅尤其醉心于嵇康。从1913年至 1931年的18年间,鲁迅坚持不懈地整理《嵇康集》,参照校本19种,校勘凡10遍,工笔小楷抄写三遍,还撰写了《〈嵇康集〉考》《〈嵇康集〉序》《〈嵇康集〉跋》《〈嵇康集〉著录考》《〈嵇康集〉逸文考》等。
嵇康祖籍会稽,是一位“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终为当权者司马昭所不容,行刑前,嵇康风度依旧,索琴而弹,叹一声:“《广陵散》于今绝矣!”便慨然赴死。南宋《会稽志》曾记载,嵇康夜过绍兴,在白塔山八仙冢遇古伶人之魄而得《广陵散》,这个民间故事足以说明绍兴人对嵇康的惋惜了。
“立俗迕流议,龙性谁能驯。”嵇康是一位真正的“狂人”,鲁迅也是一位真正的“猛士”,他们可谓千古之下的知音。许寿裳先生曾说:“鲁迅的性质严气正性,宁愿覆折,憎恶权势,视若蔑如,皓皓焉贞如白玉,凛凛焉劲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类似……”
1918年,鲁迅在寂寞冷清的绍兴会馆中,写下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像嵇康批判虚伪的“礼教”一样,发出了“从来这样,便对么”的诘问,吼出“救救孩子”的呐喊。从此,周树人退居幕后,手持“投枪匕首”的鲁迅登上了历史舞台。
放浪兰亭
1913年,鲁迅曾携弟友乘舟游兰亭,观看王羲之手书的“鹅池”石牌,游览右军祠、墨池、御碑亭、流觞亭,遥想晋朝的文人墨客,在这里吟诗作赋的闲情逸致。
兰亭一角
兰亭位于兰渚山下,相传越王勾践在此种植了兰花,汉代在此设驿亭,因此得名“兰亭”。永和九年,书圣王羲之和群贤在此修禊,催生出《兰亭集序》,从此会稽山阴之兰亭走进了中华文化史。
走进兰亭,确有曲水流觞之雅意。作为生于长于秦岭的人,兰亭四周的山算不上“崇山峻岭”,但“茂林修竹”确实珊珊可爱。在大家欣赏碑帖之时,我却对鹅池中嘎嘎而鸣的几只大白鹅情有独钟。我感觉从这几只“活物”身上才可见魏晋的真意。
王羲之爱鹅在历史上留下不少趣事。《世说新语》记载了一则发生于绍兴的逸事,王羲之在山阴碰见一群白鹅,十分惊喜,便想买下,养鹅的道士说:“你只要给我写一篇《黄庭经》,就将这些鹅悉数相赠。”王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欢喜异常。由于这个典故,便有人将这篇书法称作《换鹅帖》。王羲之不拘世俗的行止很多,譬如少时坦腹而卧,留下坦腹东床的成语。
《兰亭集序》云:“放浪形骸之外。”放浪和佯狂是那个时代的文化特征,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以“魏晋风度”概括之。鲁迅以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
确如鲁迅所说,放浪兰亭不仅只有表面的飘逸,更有深沉的生命忧患。魏晋处大乱之世,可真是一个“吃人”的时代,政治舞台变换大王旗,斗争极为残酷,若从孔融、嵇康算起,被以“礼法”的名义杀掉的名人才士可列一个长长的名单,连做个“高尚其事,不事王侯”的逸民也不被允许。到了王羲之时代,真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家国易代,生命如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得不让人感叹:“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王与马,共天下。”王羲之是妥妥的上层贵族,早年“有骨鲠”“风骨清举”,骨鲠应该是其性格底色,他辞官归隐绍兴金庭实为不堪与流俗为伍,有志难伸。永和七年,会稽内史王述遭母丧停职,王羲之代任会稽内史,却迟迟不去王述家吊丧。后来去了,却看了一眼就离开,未按当时的丧礼执孝子手哭。王述大抵缺乏名士风度,早为王羲之所轻视。未料到王述守丧完毕后,竟然被任命为扬州刺史,会稽归扬州管辖,王述成了王羲之的顶头上司。王羲之的不忿之情可想而知。因不愿居于俗人之下,王羲之一度奏请将会稽划出扬州,后愤而辞去会稽内史之职,并且对着父母的坟墓,发下永不出仕的毒誓。
与时人看嵇康“龙章凤姿”一样,时人目王右军也是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王羲之曾书写嵇康的作品,二人也算异代知音,毕竟他们的“龙性”是相同的。难怪明代刘基要为王羲之打抱不平:
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诫谢万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悲夫!
圣门狂者
在兰亭的幽静丛林中,还隐藏着一代大儒王阳明之墓。绍兴是王阳明的少时成长之地。1521年,王阳明回乡祭祖,并从这一年起长居绍兴。在家乡,王阳明修炼洞天、建造府第、收徒讲学、郊游祭祖,留下多处遗迹。
阳明故里
阳明心学有“三变”之说,最后一变即发生在绍兴。王阳明被封为新建伯后,在绍兴王家住宅原址扩建伯府,挖掘了一口碧霞池,池上架桥,名天泉桥。一夜王阳明与弟子在天泉桥上论学,将其毕生学问概括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史称“天泉证道”,此“四句教”被认为是王阳明晚年定论。如今,阳明故里伯府第修缮一新,府外广场亦新修一池,池上却无天泉桥,也是一大憾事。
王阳明塑像
在天泉桥上,王阳明还做了不少抒发心志的诗。有句云:“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在诗中,他颇有些“狂”。其实,王阳明远不是大家想象中儒生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形象,他打小便以狂者自居。
儿时读书,一次王阳明问塾师:“什么是天下第一等事?”塾师回答:“读书做状元。”王阳明却说:“第一等事是学做圣人。”他的志向也可谓狂了。大约在十九岁时,他依朱子学说“格竹子”,神思劳顿以致吐血,他不怀疑自己的方法不对,却对当时权威的朱子格物学说产生了质疑,从此开启了心学探索之路。鲁迅所问“从来如此,便对么”,也颇有点王阳明的遗意了。
如果说王阳明早年的狂傲是出自洒脱不羁的天性,他晚年居越后对狂更有了深度的理论认同。《论语》记载,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并认为“狂者进取”。王阳明对此深有体认,“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在绍兴时他无不得意地对学生说:
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面对别人的诽谤,王阳明毫不掩藏,只以狂者胸次信手行去,就算天下人都来指责,也只是一句“依良知行”。
王阳明的“狂者胸次”,在其弟子王畿、王艮、颜钧、何心隐等人身上,深深地烙上了印记,他们将圣门之狂发挥到了极致。离阳明故里不远,就是王阳明再传弟子、明代画家徐渭的青藤书屋。书屋小而精,天池中仍长着一株老藤。徐渭深受阳明心学熏染,加之其坎坷的遭遇,使其性格变得狂野怪异,自作墓志铭称自己“贱而懒且直”。他的狂野使其艺术一改常态,他的字,他的画,他的戏,都是独一无二的,其笔下出现了众多“白眼望青天”“不醉亦骂坐”的狂人、奇人形象。“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成了他一生的写照。
徐渭艺术馆
王阳明纪念馆挂有一联:“起向高楼撞晓钟,不信人间耳尽聋。”取自王阳明的《睡起偶成》一诗。这可能也是王阳明一生志向的艺术概括。他像孔子一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宁愿做一位撞钟人,将被皇权垄断的天理是非还给每个人的内心,希望通过唤醒每个人的良知,来达成治天下的目的,开辟了儒学两千年未有之境。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
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
反谓醒者狂,群起环斗争。
……
八字桥
游罢阳明故里,读到阳明先生这首《月夜》,感到颇为惊异。这让我想起鲁迅《〈呐喊〉自序》里的句子: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痛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古今两位绍兴人,表达的意旨何其相似,这大概就是刻在绍兴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吧。
嵇康、王羲之、王阳明、秋瑾、鲁迅……绍兴这片土地上孕育的豪杰还有很多,他们的狂者气象或染于老庄,或承自儒门,或激于革命,虽然文化渊源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成为时代的呐喊者、撞钟者、独醒者。他们始终以“狂者进取”的姿态,不断推动着家国、文化的变革。时移世易,站在绍兴这个现代化的都市,回想起那些特立独行的“醒世钟”,耳际依然能听到铿然作响的风雷之声。
(图片由绍兴市委宣传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