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文涛
家在温润的巴山北坡岚皋山城里。岚河穿城流淌,县城环绕咸山,放眼皆是树木,每天见的树恐怕要比见的人多了。
见脸识人,见叶识树。遍街的人认识不到几个,满县城的人能尊出姓来的也似乎不多,可岚河边散步或出城散漫,见到树倒大都能呼出其名了。
从这点上说,认识树简单,认识人难矣!见了树品,你便会知道树的习性,树的爱好,树生何样叶,树开何色花,树结了果有什么味,枝叶给你庇多长时间的荫,甚至树在想什么,都能思忖估摸个大概。可人呢?想来,也许是树裸着身子便无了遮掩,人裹了上衣下裳便难透彻出自己的心来。
树长在一起了枝杈交覆,根底缠绕,互依互踞,便巍然为了树群,绵亘为了风景。可人呢,太密了便会排斥,太近了便会抵触。人啊,都奢念着与人有适当的距离,有自我的空间!不信吗?人咋都喜欢筑庐砌屋,把自己隔进一方方封闭的小屋里哩。而树呢,则长天大野,山高水长,白云润腑,露水净心地长呀长,把自己送入到天空上面,把自己送入到白云里面,把自己送入到了人的敬仰里。
2016年夏天,为给去世多年的父亲整理年谱,我常常找母亲请她聊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母亲说起她和父亲是在县城城南堰溪沟边大皂角树下原县畜牧兽医站临街一间小平房里结的婚。那树我是知道的,县城人都是知道的。那树壮阔升腾,临风待月,高过了树旁的楼房,搅动着县城人的心魄,勾连着满城人对老树的摹绘。皂角老树原来和我家有这份渊源呀,它曾是父亲母亲结婚的见证人,是父亲母亲贫瘠而富有的感情的呵护人呵!世事变迁,半个世纪过去,除了大皂角树在,树下的一切都已物易人非。再从大皂角树下路过时,我便停下了观望和凝思的脚步。我想,应该把这棵树写出来,为着父亲,为着母亲。
没有人催逼,没有人过问。在一个早春二月的早晨,好像是一粒树的种子拱破土地萌芽了一般,我在书桌上开始了对皂角树文字的淘洗与打磨,写出了《城里那棵最老的树》。这便是《山有木兮》这部书里最早的一篇文字。
春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面对未知的山林古树,面对让人激动的全新时空,像是一只山雀要飞到林梢上,虽然不知能飞多远,虽然不知归处,但我贸然只身走入山林,开始了一次树木的人文之旅。
写了城里的皂角老树,我又想写城里的麻柳古树,想写城里的桂花古树群,想写乡下我熟悉的古银杏树,古松树,古茶树,古老荫茶树,古红豆树,古铁坚油杉树……我写了这一棵,又想写近邻的另一棵,我写了这一群,又想起了另一群……
冥冥中,我写起了古树。我走遍县境,逐一觐见棵棵古木,逐一觏望群群名树。
我一篇篇地写着,一篇篇地探觅着人与乔木间沟通的密码。每写下一棵树名时,它们的树体,便胜却人间无数,生动百倍地浮现在我眼前,漾着笑脸,睦和地静静走来,一个接着一个地跟我聊天,说着过往,说着琐事。我努力地想在自己的文字里,展现树给我的感官的细节,绾结沛然的记叙,捕捉到像萤火一般琐碎的美。在平心静气的对话中,我的心也渐渐地温软,我的笔也想温软地靠近,靠近……我一棵树一棵树地亲近着,我一篇一篇地写作着。不经意间,有了一部书的规模,有了这部《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能获得第四届丝路散文优秀作品奖,我有着深深的惊喜!这是面向全国的奖项,最佳作品奖获奖作家来自天南地北,排头的作家为新疆作协主席刘亮程,他儒雅、淡定、恬适、坚毅,是我心中遥远的一座文学高峰!
中国散文学会会长叶梅是我心中另一座文学高峰。西北大学宾馆前的柏杨树梢上,有习习的微风拂过,金秋的日子分外清朗。早餐桌上,我有幸见到了她。这位出生于湖北巴东的土家族女儿,她的作品有着她家乡神龙溪河水般的清澈与绵长。最早读她的《从小到大》,后又读她的《根河之恋》。她问到了我妹妹杜文娟,问她最近的创作情况,问到我的家乡,我的工作。我对她说,我去过她的家乡神龙溪,我的家乡岚皋也有神龙溪一样美丽的一条小河,名字叫岚河。
颁奖仪式在终南山下的西北大学现代学院举办,仪式绚烂而热烈。众多名家荟萃,共同见证这一荣耀时光。
颁奖空隙里,邻座的文友说,按散文最新的思考,《山有木兮》应归属于生态散文。我不知自己的这些尝试,能否妥帖得了这个时尚的命题。最初写作这些乔木时并未去想这些,我只是觉得这些乔木甚美,想把它们写出来而已。就像一位山民觉得一把树籽很好,便垦土育苗,至于那树籽拱破地皮萌蘖成树后是雌是雄或雌雄同体,山民弯腰荷锄,捻籽落地时多是不会去想的。
中国文学植物学的研究与写作,是生态文学写作的一个最新方向,这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追求相契合。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很多作品都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思想境界,其中植物就是最重要的载体。无论从历史还是现代层面看,文学都要关注自然、关注植物,只有如此,文学才有活力与张力,也才有取之不竭的动力和源泉。
透过颁奖台上的鲜花,眼光落在了窗外的树林里。香樟绿盎着头梢,银杏摇曳着叶扇,栾树缀结着豆荚,柿树半藏着笑靥……我的眼眸缘着树林贴近,再贴近。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