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伸
短短几年,安康籍知名作家胡君先生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连续推出了三部反映传统中医药的长篇小说,这确实令我惊讶。
三部长篇,卷帙浩瀚,加起来近百万字,很难用一篇简短的文章去介绍和评介它。想来想去,我还是从胡君本人写起。这可能有助于读者在了解作者的基础上,进一步了解他的作品。
和胡君交往30多年,最深的印象是:他有君子之风。他做人规矩,行事周正,不狂不躁,不欺不媚,待人有礼,言而有信。说实在的,在今天这样一个喧嚣而浮躁的氛围中,这样一种克己守纯、内心宁静的人很少。
生活中,胡君的爱好似乎不多。不唱歌,不跳舞,不打牌。他立场鲜明,却不是那种情绪激烈的人。他性格内敛,对事物很包容,从来不会非黑即白,也照例不会有疾言厉色和慷慨激昂的时刻。和胡君在一起久了,我常常想起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句话用在他身上,非常合适。
相处久了,我还发现,胡君其实是个爱好很多的人。而且一旦对某种事物或者专业发生兴趣,他就会全力以赴,将其当作一件生活的乐事做到极致。
比如做饭。
生活中几乎人人都会做饭。但胡君的做饭远远超出了日常做饭的范畴。起初我对这一点并无察觉,是渐渐发现、渐渐感受到的。朋友们偶尔相聚吃个饭,总要有人点菜。我点菜总是搞得一塌糊涂。而胡君点菜不仅有板有眼,有理有据,而且荤素、营养,包括色调和品相都搭配得非常合适。尤其令大家赞叹的是,无论三五人还是八九人就餐,他总是能够在权衡菜品的同时,把握好菜肴的分量,丰俭适度,时常达到“光盘”的境界,吃饱吃好,从不浪费。这样一来,聚餐时大家便公推他来点菜。也由此让我懂得:三百六十行,确实是行行出状元。
当然,点菜内行只是外表,烹调内行才是实质。胡君的烹调不是一般的做菜,而是把做菜当成了一种乐趣,甚至提升为一种艺术。无论购买食材,还是清洗、切削、烹炒、蒸煮,他都有自己严格的要求和标准。我先后在他家里吃过几回饭,以他的手艺,家常菜自是不在话下,连不多见的稀有海鲜也做得像模像样,他做的干煎三文鱼和浇汁鲍鱼,品相之好、味道之美不输于高档餐厅。尤其难忘的是有一年春季,胡君在家里为我和几位朋友做了一桌全野菜家宴。有荠菜、香椿、柳芽、松针等,配以松仁、芝麻、松茸菌。煎、炒、蒸、调,样样味美。一边吃一边听他介绍菜品,我深深地感觉到:生活中的乐趣无处不在,但是需要有心人去寻找。生活可以很枯燥很干瘪,也可以很丰富很盎然,全看你以怎样一种态度去对待它。如果你怀揣了兴趣,饱含着热爱,生活就不仅充满了生机和乐趣,还充满了创造的空间。
胡君还有一个更加突出的优点,这优点我甚至找不出一个准确的字眼来概括它。是真诚善良,但不完全;是做事专一,也不准确。我是个专业搞文字工作的人,穷尽文字而不能准确地表达一个人的秉性,这于我而言并不多见。但事实如此。所以我还是讲事情。让事情来折射用语言所无法完成的概括。
多年来,胡君一直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先是在原安康铁路分局编辑文艺刊物,后来又在西安铁道报社编辑副刊,在为人作嫁衣的岗位上工作了20多年,培养了许多写作方面的人才,也长久地耽误了他自己的创作。一批批经他手培养出来的作者在成长、在进步,甚至走上领导岗位,他却始终原地踏步。
问题在于,他安然若素,极有定力。
没有人想到,胡君刚一退休,生活突然变得多彩和丰富起来。他本是个不善交往的人,但退休后却有多方人士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参与各种领域的采访和写作。这些合作者有民间中医,有企业家,有艺术收藏家,等等,这种多元的接触和写作不仅丰富了他的生活,开拓了他的视野,而且使他具有了源源不绝的写作素材。
本来,这一切都很正常,很多写作者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但胡君的不同之处在于,每接触一个新的领域,他都要在相关专业知识上下一番苦功。他的投入和认真,常常使他和采访书写的对象不知不觉中便成为好友,甚至成为莫逆之交。
比如和奇石收藏家董永宁的交往。董永宁是陕西奇石收藏领域的知名人士。他性格豪爽,为人热情,热心教育和公益事业。性格豪爽是优点,但派生出来的就是口无遮拦。一旦口无遮拦,与人相处中就容易产生一些微妙的龃龉。但据我观察,胡君和他的交往却鱼水交融。按理说,一个沉静内敛,一个语无忌惮,这很难和谐,偏偏他们俩就非常和谐。胡君写了很多奇石鉴赏文章,使董永宁和他的藏石走出潼关,引起中国石界专家的关注和好评,中国石协并组成专家组来董永宁石馆考察、授予“赏石艺术非遗保护示范单位”的称号。其实我和一些文学界朋友也曾数次去董永宁的石馆参观,也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但总体而言,我们看过也就看过了,唯独胡君看过后,全副身心地为石馆做了很多事情。后来董永宁突发脑出血早逝,消息传来,我们都非常震惊,也十分难过。但是无论震惊还是难过,都仅此而止。只有胡君,完整地帮助家属处理好董永宁的后事,这包括董永宁一生收藏的奇石——那是一个无论规模还是数量都堪称宏大的事业。
胡君是怎样处理这些事情的?付出了多少精力?又经过了怎样的思考和梳理?当我听说董永宁去世一年后胡君仍不时去石馆帮忙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能够得到董永宁家人如此的信任。所有这一切,打眼看去,是寻常的流水生活。但是稍微细想,这中间饱含着多少友谊的真挚和做人的互信。我觉得,小说《重楼》里的奇石收藏家司马宁,原型应该就是已故的董永宁。
再说说胡君自学中医药和创作中医小说的起因。
从他打工说起。
得知胡君刚退休就在一家民间中医诊所打工,我很好奇,特意去这家诊所体验了一次。这是那种常见的隐身于街尾小巷的诊所,老中医用承继了家传四代的外治技法,为患者辅助性调理治疗慢性病。一般而言,民间中医的生存状况是极其艰难的,这家诊所同样。从拥挤的空间和简陋的设施去判断,效益显然不好。既然如此,胡君在这儿打工图什么?这样的打工又能够持续多久?看到胡君在诊所堆满药品的阳台上支了个电脑桌写作,我心里很是疑惑。
没想到胡君在这个小诊所一打工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为老中医写作、整理了三本书,让这份宝贵的传统中医技法留传于世。三部中医科普著作由中医古籍出版社出版时,胡君主动提出不署自己的名字,他认为,自己只是这份文献的文字整理者,他说三年打工让他收获了远比名利更为重要的东西——对华夏医学和民间中医的现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为自学中医和写好中医题材的文学了作品奠定了更坚实的基础。
打工结束后,胡君很快就开始了中医小说创作。
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这门学问源自悠久的历史,也源自世世代代的实践,蕴藏于中医药中的许多幽微深奥的道理,至今没有人能够全部说清,但是中医确实治好了许多病,也确实在现实中发挥出来功效。当现代西医依靠强大的科技手段成为医疗主流后,底蕴深厚却隐而不显的中医就渐渐遭到冷遇。这既是一种不应出现的现象,却又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胡君通过自己的广泛接触和了解,下决心为弘扬传统的中医药而写作,并且一旦沉浸于此,便数年如一日地日夜耕耘。为此,他为自己起了“愚公”的笔名。其志其意,灼然可知。
当今的作家们基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功成名就的,由于公众关注,社会认可,他们大体上进入了写作的自由状态,写什么基本上可以由自己来决定。而另一类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们就难为得多了。他们必须揣摩形势,精心选题,为的是自己写的书能够顺利出版。在这个意义上,胡君的写作明显地体现出一种纯粹。他执著地依照自己的兴趣和感觉,认定了挖掘中医药这个题材对社会有益。他为兴趣而写,为对社会有益而写。正是这样一种动力,使他像一只蜗牛——虽然动作笨拙,却锲而不舍,以一种不畏艰辛的坚忍顽强地爬行。苍天不负有心人!恐怕他自己也没有预想到,这三部长篇小说完成后,太白出版社慧眼识珠,将其作为重点图书精心打造,并全方位地将它们推向社会。
胡君写出的三部长篇小说依次叫《青囊》《当归》《重楼》——只要对中医药稍有常识,就能从这三部小说的名字看出寓意——“青囊”自古以来是中医代名词,“当归”“重楼”则是常用的中草药,将这三个与中医有关的名词,特别是将中草药巧妙地用于书名,且含意步步递进,确实体现了作者缜密的构思和连贯的韵意。
我注意到,当下社会掀起了一股思潮,不少人为中医中药不平,呼吁振兴中医中药。这样一种用心可以理解,但是真正要振兴中医中药,却不是情绪激烈地喊喊口号就能够奏效的。我个人的生活中,曾亲眼看见中医和中药神奇救人的实例,也同时看到,中医药既有其长,也有其短。其实西医亦然。真正科学的态度,既不是把西医捧上天,把中医踏入地;也不是把中医捧上天,把西医视作奇技淫巧。在这个问题上,胡君远比一般的呐喊者更热爱中医药,却从来没有恶语相向地去贬低西医。他热爱中医,就认真地研究中医,然后用手中的笔来撰写中医。为了这个目标,他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他先后采访了多位中医,翻阅了多部中医药经典书籍,写出了多篇反映民间中医的随笔、散文,创作了长篇报告文学《岐黄使者》,却从来不矜己能,不伐己功,而只是默默地做。他常常独居静室,聚精会神,就这样一年接一年地问着、学着、写着,于是有了《青囊》,有了《当归》,有了《重楼》。
《青囊》初稿完成时,我是前几位读者,印象深刻的是,那时的《青囊》还略显冗赘,于是我坦率地提出了阅读意见。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再一稿《青囊》出现在我眼前时,固然不能说完美,但整本书给人的感觉是耳目一新。
读《重楼》是什么感觉呢?
仍然有优点有缺点。
其实,这对于任何一本书都是如此。我已经搞了半个世纪的文学写作,所以对任何一本书的优点和缺点都会习惯性地产生反应。我为一本书的优点而欣喜,也为一本书的缺点而遗憾。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如果细说,会有很多琐碎。
我想说说读《重楼》给我的一种新感觉。
在《重楼》这部小说中,胡君在原有发掘中医药人物和故事的基础上,把笔触更多地伸向了秦岭,伸向了终南山隐修世界,伸向了大千世界中独特的一隅。他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天然朴素的山居生活和清静无为的精神世界。他多次走进终南山,与隐居者交谈;多次走进寺庙道观,去了解一个意念纯净的世界,也由此反衬出一个不那么纯净的尘世。
我多少有些困惑,他为什么会去写这些?
继续往下看,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一切或宁静或喧嚣的生活,都与我们的健康密切相关。从前我们常常憧憬着共产主义,认为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就是最美好最幸福的生活。但是当真的点灯不用油了,耕地不用牛了,才发现生活远未到达无忧无虑的境界。实践告诉我们:不管时代怎么变化和发展,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的美好和快乐,也注定将有一个时代的烦恼和焦虑。胡君属于生活的捕捉者和发现者,他在继续讲述中医药治病救人的同时,笔触已经悄然不觉地转向了当今人们的精神内心,转向了人类健康生活理念和方式的探索和叩问。在《重楼》这部小说中,胡君多次写道:现代人,尤其是城市中的人常常患有“慢病”。这种“慢病”没有什么突出和明显的症状,却普遍存在。究其原因,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传染病或器官疾病,而是一种情绪病和心理病。由于生活节奏加速,各种欲望膨胀,内心时常躁动,压力不断加剧,许多人感到内心失速、生活迷茫、免疫衰退、功能失调。胡君认为:当代相当一些人的致病原因已不是生物学因素,而是生活方式不当和情志不遂引发的心神不宁和体质失调,而解开这个迷局的答案应当在传统中医里。
胡君在后记中写了这样两段话,我摘录于此:
怎样才能抵御“慢病”的侵扰?怎样才能拥有健康的体魄?如何让焦虑躁动的心安宁下来?与很多人一样,我也经过长时间痛苦的思考和寻找,直到从传统中医那里找到答案。
在追随传统中医的途中,我常常自问:我们的生命里需要那么多东西吗?我们人生的脚步要走得这么快吗?我们还能够像古人那样“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吗?
胡君的叩问,是对许多人的提醒,也是对当代人类生活方式和内心走向的提醒和叩问。我们非常需要这样的提醒。我们非常需要这样的叩问。
(作者系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