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崇庆
盛夏的旬阳宋家岭庄子梦蝶广场，花木繁茂，枝沉叶稠，只此青绿。
我和妻子随意闲适，拾级而上。空中弥漫着花果，小麦和泥土的各种香、空气的鲜，耳里拂进鸟的鸣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知了害羞的小蝉鸣。
在庄周雕塑的脚下，我们看见一只码满蜜桃的竹笼。蜜桃的摆放呈尖塔状。桃子丰硕圆润，泛着素白的光。有的连着碧绿的桃叶，有的还流着晶莹的水珠。竹笼旁边，是一只敞放的草帽，帽心里，丢着一只微信扫码牌和一张小硬纸片，俯身细看，纸片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10元3个”。就是不见卖桃人。
我说：“这么好的桃子，买几个吧。”
妻子东张西望，叫道：“人呢?人呢?偷桃子喽!”
“不用偷，随便挑，10元3个。扫码给钱。”声音从一蓬浓荫的大桃树密叶里透出来。寻声而望，一个50多岁的男人凌空斜倚在一枝桃树杈上，写成了一个生动的象形“休”字。手里捧着一个鲜红的桃，正在狼吞虎咽，饱满浓郁的汁水似乎从手臂上滴滴掉落。
在他的头顶、手边、身旁、脚下，悬挂着一个个或大或小或青或黄的桃，星星一般繁密。而他，像极了“西游记”里的那位大师兄。
“你这桃结得真繁呵!”我无话找话。
“嗨，你这哥们儿还说对了，山前岭后，就我这几十树桃产量高，一树五背笼，两百多斤，卖两三千元。”
“不光产量高，还品相好，味道好。”
“当年，买苗子时，我就多长了心眼，看人家专家买啥品种，我就买啥品种。”
“来，接住!”他随手拧了一个，抛给我。看来，是个健谈人。
于是，两个老男人，他居高临下，看我突起的喉结和扁平猥琐的脸，我素面朝天看他夸张写意修长的两条腿。捧着肥桃，咬得脆啵生响，满嘴香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展了十几分钟的“树下对”。
“这升子粗的树，三四十年了吧。那时好像刚大包干，你咋想起来要栽树?”农事上，我也应是专家。
“嗨，哥们儿，为这栽树，我19岁，被我爹分了家。我们爷们三人，共有四块子地，我爹坚持要种庄稼，我坚持要栽果木，谈不拢，我爹把我分出来，甩给我这块荒坡，叫我想栽啥栽啥!”
我给他丢了一根烟，他长吸一口。“那时候，才叫一个难。桃树苗子按进地，三五年挂不了果。颗粒未种，而人是敞口货，不吃肚子饿啊，全靠打工买米买面呃!”
“我爹实在看不忍心，碾了新麦子，装了一蛇皮袋子，就叫我弟放在我门口。而我爹那把老骨头，大太阳底下光着膀子，用镰刀割麦，把我心疼得眼泪水一直掉。我就跟媳妇凌晨4点多进地，借着月光给他割麦，等到他们进了地，我们已经割了几院坝地了。”
“两个都是怪人。他爹进了地，他就把我一拽，丢下镰刀就走。这几年老人种不了地了，他就叫我儿子用卖桃的钱，买了米面油，给老人送去。”插话的应是桃林女主人。
我问他们“你现在还责怪老人家吗?19岁，就把你分出去?”
“不怪，他还不是想叫我把日子过好。”女主人说她刚才去给小叔子媳妇提了一笼子鲜桃。“小叔子和妯娌人好呵。我生娃时，小叔子用卖火藤根的钱，给我称了两斤红糖。我爹叫妯娌炖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我端到产床来。”
树上的人用绳子，吊下一筐刚摘下的鲜桃。然后，蹦下来，与女主人整理着桃。
估计想起了往日的不易及浓浓的亲情，两口子都静了下来，女主人似乎还流了泪。
突然，男人说：“看，那就是我们老二家的地。”我知道，怕老婆伤心，他故意打岔。顺指望去，对面山上，一面坡的麦田，风吹麦浪，一片丰收的金黄。
男人说：“他们明天开镰，你把娃带去，帮忙割两天。”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两三张红钞。“这是昨天卖桃钱，给我爹买两条瞎瞎烟和两瓶酒，给老二家买些蔬菜。”
我又给他点了一根烟。美美吸一口后，他告诉我，最近政府号召把这茬麦子收割后，要把苞谷和黄豆套种。
“有些人不想套种，我就劝老二说，听政府的，不吃亏。”接着，就给我举例子。前几年，缴了养老保险，现在每月领养老金;缴了农村合作医疗，去年住院，花了1万多，自己出得不到2000;今年，政府号召套种，每亩还给补贴。”他还说“这党的政策多好啊，每季度按时给我们把粮食直补啊，退耕还林啊，打在我们的一卡通上。”
妻子问他：“你这桃林在景区，就不怕有人偷?”
他扬起手机笑着说“手机上连的有监控啊，这农村实行的数字经济，发达得很!”还说他从监控中看到：有一天，一只熟桃子落下，掉在一个游人身旁。那人把桃子捡起来，轻轻地放在树枝丫上。
妻子给微信扫了60元，他却给捡了20只桃子。妻子把多给的两只桃子，退回给他，他执意又给加上。如此再三，最后妻子干脆给扔了10元钱，提起桃子就走，女主人捡起钱，快步追上。
我突然想起这细节像极了清代作家李汝珍在“镜花缘”里描写的理想国“君子国”，人们“惟善为宝”，耕者让畔，行者让路。卖家和买家也是把银子，推过来，让过去，都怕对方吃亏，一幅多么理想祥和的和谐社会。
正对妻子讲述着“李汝珍”，那人立马接了话茬：“李时珍，我知道，是个大医生，种药的，纲举目张(本草纲目)，我在桃树下，就种有柴胡、白芨、火藤根，大力发展林下经济。”见他还想说在自家后院养鸡喂兔，“大力发展庭院经济”，我忙又给他丢了一根烟。
临走时，仔细地看了一眼庄周梦蝶雕塑，庄周右手托腮，左手捻须，敞袍长卧。扯着悠扬的鼾声，做着太平大同的美好梦。哦，这守望相助的亲情;这路不拾遗的太平;这甜蜜如桃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