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胜勇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说得更加确切一点，还在头天的黄昏，桂花就香了。
今秋以来，我习惯在散步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坐会儿，“且作画中人，纳凉晚风前。”我坐的地方，是离家不远处小石桥南边的河岸。这里，基本听不到村委会前广场上叫耳朵发麻的健身舞曲声音。河堤边，有两块太阳不怎么晒得着的大青石，平放着的一块，显小些，也低一些，坐上去，脱去凉鞋，赤脚放在浅草上，石头与腿关节持平，小腿在这样的高度上，刚好不吃力。把手机放在身后较高的一块石头上，播放点喜欢的老歌来听，用武汉话说，“蛮是那回事”。风不来时，就摇摇手中推销员常来派发的广告小扇。需要驱赶的，是偏好我这A型血味儿、一刻都不舍得放弃在皮肤暴露部位热烈亲吻我的小蚊虫宝贝们。
踞地虽是一个路口，人来车往不少，但石头旁边，一棵树冠屋宇大的垂柳之柳荫，带给石头通体冰凉，也给地面带来不小的隐蔽性。记得有一阵东来的风里，明明白白的夹杂着桂花的香味儿。没错，就是桂花香，这季节，刚过农历的七月半，蓦地想起，今年农历是润了个二月的，也是时候了。
据我多年的实际体验，桂花的香，要说能飘个十里八里不散的，一点都不夸张。作为绿化树，既开花又结籽，四季常青，还不多落叶，桂气盈盈，人人喜欢。
一种文化观念，其实是人们普遍接受的对事物的某种认知。比如因为方言和谐音“贵”，人们就认“桂”是“贵”了。东边一棵桂，西边一树枣，或者北边一棵桂，东边一棵楠。再者，还有桂配海棠、桂配木芙蓉、水芙蓉、桂配紫薇的，还有搭配石榴树、柿树的。大体也都是出于这类寓意考虑。“早生贵子”“桂殿兰宫”“满堂富贵”“荣华富贵”等，反正都是吉祥话，有谁不爱听？
我们乡村里，民居的遗老还不少。过去因文物保护工作之便，我考究过那些宅院周边绿化树的布置，一般都有这样的一些意思直接摆在那儿。这是传统园艺学的一份匠心，也是很好理解的本民族文化最直接、最形象的解读传承载体。
在近年的美丽乡村建设中，老家的村道旁，河边、房前屋后，又栽了不少桂花树。我老家后院北边，围墙根里有一颗老桂树，树龄百五十余年了，开鸡蛋黄色的花。从我记事起，这树就枝繁如盖，叶茂似云，年年花盛，岁岁飘香，生生不息。
父亲生前讲过一个民国时期的故事：说他小时候，我们地方里常常闹朱二八、王三春等土匪。周边山岗上，建有多个躲土匪的石城寨子，也有小的私家寨。一次夜里，他逃之不及，就溜出后门爬上老桂花树，侥幸躲过一劫。
折几枝桂花，采下一把花儿，洗净锅，趁灶洞烧饭后的余热，隔张皮纸，慢慢将桂花焙干，再放入青瓷坛子封好。冬天泡茶的时候，放一两朵干桂花，这茶，喝起来就有了不浓不淡的桂花香了。父亲还把采来的桂花，用装葡萄糖注射液的玻璃瓶装着，用明矾水养起来。我偶尔好奇去摇摇瓶子，里面的桂花就活活欢欢地飘呀飘。到过年时候再看，桂花还一直是鲜艳的样子。用竹签夹出桂花来，清水里摆摆，洗净明矾味儿，再和茶一起泡上。茶里飘花飘香，好看，又好喝。
我家祖上，曾经有些产业的，还开有药铺。父亲说他从小也许是预备学医，会背不少中医的汤头歌诀，懂得药性、药理。但到后来，家道式微，才考了不需要花学费的师范学堂。这就决定了他从旧中国到新中国，职业一直都是教师，教一辈子书。听父亲说，喝桂花茶，能止咳化痰。父亲患有肺气肿病，桂花开了，他每年都要自己动手，焙干备用。
这都是过去了二十几年的事情。现在，我们乡村的坡地大田的茶园里，都栽着整整齐齐的桂花树。农艺师说，那是为给茶树遮阴也起到桂香入茶作用的。茶香桂香，在田野里的空气中糅合到一起，这似乎是个生动有趣的话题。但至少可以说，我们的女娲绿茶里，多多少少是氤氲着几分桂香的，也不妨称之为“桂花茶”了，故而，今天我们那里喝茶的人，就再没有直接往茶里添加桂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