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才琎
时间还早,天色却暗下来。才是瓦蓝如碧的晴空,忽的一阵风,便飞来无数朵白云,层层叠压之下,渐渐发沉发乌,重得仿佛瞬间就能坍塌。风愈发刮得肆无忌惮,卷起地上的枯枝与尘土,打着旋儿往天上去。
倏地喀隆隆一声雷响,在云层里裂出一条闪着金光的痕,如利剑,如飞龙,惊得夏蝉噤声,乌鹊悲鸣,连院里的狗也夹着尾巴缩在墙角。再起一声雷,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来,一滴,两滴,无数滴,打在树叶上,打在灰土里,水泥地上的水印快速晕染,一会儿就成了汤汤的河。
下雨天最能装斯文的事,莫如端个凳子坐在檐下发呆。瓦盖的屋檐最好,长些阔些,如果没有,石板房也不赖。若是平房,便少许多意思。最可恶是彩钢屋顶,雨落在上面嘭嘭作响,聒噪异常,无半分趣味。
更甚者莫如老式的窑洞,门头上没有片瓦,雨水一落,径直溅进屋里来,弄得里外泥泞,且不说看雨,只恨不得赶快天晴。所以每次雨来,我少不得一边扫门口的积水,一边咒骂见鬼的天气。窑洞对面的彩钢房顶一片嘈杂,真叫人沮丧。
这时候总会想起许多年前的东沟里,如果下雨,可以在门礅上傻坐,看滴落的雨水在檐下挂一道珠帘。风吹着雨丝落到脸上也无妨,凉丝丝入人脾肺。如果不够尽兴,可以打个赤足,倚在柱头上把脚伸在水帘里,雨珠打在脚背上,麻酥酥的痒。
夏天的雨来得急,往往去得也急,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尽兴地下几个时辰,云散雨收,露出亮白的天光来,被洗过的群山格外绿得通透,每条山坳都飘袅起纱似的白雾,扶摇而上,渐渐和天幕连成一片,这时候就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只有几座不肯服输的山头从云雾里探出脑袋,像瀛洲,像蓬莱,像捉摸不定的蜃景。
最好还是出点儿太阳呀,阳光一照,雾气便散了,但指不定彩色的虹就从哪里冒出来,从山的这一边到那一边,搭一座跨度惊人的拱桥。祖母那时候总会告我说,那桥上有许多人在赶路。当然,那是另一个国度的人,所谓“神仙”,我们凡人看不到。
我总能想起祖母穿着子灰蓝的斜襟褂子,从领子到腋下扣一排老式的布纽扣。那种样式的褂子商店早已断货,她的衣裳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起的。听她讲,年轻时连裁剪衣服的布都是自己织出来的。我信她,记得有一个夏天,外面下着雨,她从竹楼上搬出一架落满灰尘的纺车。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摇着纺车嗡嗡地响,簸箩里的棉花在她的指间跳动,纺车的木轮上一圈圈绕着细白的线。我躺在她身旁的篾席上,仰面看低矮屋顶上参差的石板,渗漏的雨水在石板底下蜿蜒出一条蚯蚓的样子,又溜进下一块石板的茬口。嗡~嗡~,祖母的手指又粗又短;嗡~嗡~,她的手上满是老茧。她打着蒲扇给我驱赶蚊子,她抹着我的脸上的污迹。她说:“娃,我给你做鞋,给你缝衣裳。你长大了孝不孝顺婆?”我盯着石板下蠕动的水痕,学着她说:“孝顺婆,我也给你做鞋,做新衣裳。”祖母嘿嘿笑起来,摇着纺车嗡嗡响,“男娃长大了不做针线,”她的眼睛在皱巴巴的脸上眯成一条缝:“娶个媳妇,叫媳妇儿给我做。”我没有回答。纺车嗡嗡响,我睡着了。
祖母死时,我十五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儿。她没有穿上我媳妇儿做的鞋,也没穿上我媳妇做的衣裳。她咽气时肚子胀得像面将破的鼓,隐隐的发亮。七月的闪电和雷声在天上开战,雨点落在石板屋顶上,沙沙的像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祖母的眼睛睁开了,闪着从未有过的光彩,目光扫过围在床前的儿子、女儿、媳妇和孙子。每个人都伸长脖子,想听听她说点什么。祖母只是张张嘴,长长地吁了最后一口气。
雨潮水一样涌来,屋檐下挂起一排洁白的瀑布,我父亲叔父姑姑婶子的号啕声像把尖利的锥子,刺穿了雨幕和潮声。
雨停的时候,彩虹挂在天边上。祖母穿着她最体面的那身粗布斜襟褂子,躺在门板上。我知道,她的魂灵已走在那道彩虹桥上,往天国的路上去了。
祖母走后,我就没见过穿斜襟短褂的老人了,她那件落满灰尘的纺车又落满了灰尘,后来就随着坍塌的老房子朽掉了。可下雨时,我坐在屋檐下,躺在篾席上,发着呆,耳边总会响起纺车的嗡嗡声。三十几年了,祖母粗糙的手捻着棉线的样子还时时记起。她眯着眼说:“娃,叫你媳妇儿给我缝衣裳穿……”。雨一停,我就想,最好太阳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