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桓稼
你相信永恒吗？
当一个人像火焰看着我，火焰是我缄默的解脱。那时的我被倒映在火焰里，成为时间的标本。我始终没有回答。小辉抛来的问题，总是和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或者他已经有了答案，问我，只是为了印证他早已占卜过的卦象。
后来的很多年，我似乎拥有了更多的视野：常常是毫端流转，寻回字里行间的另一个我；常常是风掀开排列的字句，而窗外飞雪；常常是山水间寻一卧榻，又醉倒在别人的酒杯里；常常是一个人，又是一群人——喜悦和溃败时常有之。
而在蒙尘的时间深处，小辉的疑问仿佛火焰，总是让我在迷途中看见自己，也看见他。
小辉是我的发小。他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长大。对于“父亲”这个概念，他只能从别人的口中模糊地勾勒。他的母亲开了一家裁缝铺维持生计。在一段时间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小辉的右手天生残疾，所以他总是穿着长袖衣服，这样就能遮住右手。哪怕是在燥热的夏天，为了救一只落水的狗扑进湖水里，他爬上岸也不忘拉扯自己的袖子。他从未拥有过父亲和穿短袖的快乐。
我们的友谊和我们一样年少。我们一起上学、放学、踢足球、追铁人。我会偷偷拿走母亲的钱，请他喝汽水；他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前面。他说，我比你胖，抗揍。
但我在一年以后感到沮丧。小辉并不会像别人一样，给我带来优越感。当身边的人都在炫耀他们的家境和结交的朋友时，我说不出“小辉”的名字。我甚至听到有人议论：傻子和傻子才在一起。他们的嘲笑仿佛沉重的衣柜，每当我回到卧室里，就横在眼前。我无力挪开。
我打算跟小辉说出分手。
一个午后，我正在睡觉，小辉坐在我的床边等我醒来，好像守着一个病人。我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他用左手翻着我的书，又趴在我的桌子上写字。母亲劝他把我踢起来，他始终没有。他看不穿我已经醒来。我迟疑了一阵子，假装刚刚睡醒，然后和他一起去看电影。
新建的亭子被称为“望月亭”，在簇拥的草木中腾出一条路，名曰“望月路”。这里的人们多么喜欢明月，命名时也忘不了“月”字，好像只有念在嘴边才能永恒。沿着望月路一直走，是一个露天电影院，每周末都要播放电影。我和小辉是忠实的观众。这里的银幕闪烁，让我记住了很多别人的故事。
那天我终于看清了小辉的样子。他的脸上始终夹带着超越年龄的平静；大脑门底下的眼睛被灯光照亮，像两滴露水；他不怀疑此刻，所以在电影猛然转场的瞬间，胳膊肘默契地碰了碰我；他的右手戳在宽敞的裤兜里。
直到电影落幕，突然有人点起了篝火。哦，我们才发现这年快要过完了。人们跨过火焰嬉笑的样子好像舞蹈。我犹豫很久，拉住准备跳舞的小辉，终于说出了口：小辉，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我自知无理，没有抬头看他，转身就跑了。
春天开始将绿色重组，我也开始新的生活。我决心不再想起小辉，然而并不如愿。一周后，我去小辉的家里找他，他的邻居告诉我，小辉和她母亲已经搬离了村子。
很多年后，我离开故乡读书、工作、生活，跻身在这人海车流。但在我与故乡之间，小辉始终像一座桥，连接着我与过往。有一回我终于得到消息，小辉已经成家，他和我的朋友在故乡遇见，他欣喜地打听我的消息。我的心一时间飞起来，又重重地落下。他小时候样子重新出现在眼前。
有一段日子，他像个小女孩一样爱哭，因为无处安放，因为无所适从。我才知道，他要和母亲离开村子了，所以他留恋我，想每天和我在一起。而我却准确无误地刺伤了他心里珍贵的友谊。
我决定去找小辉了，我得知他在某个医院工作。我们也许少了言语，但在这样的夏天，我要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约他和他的妻子去看电影。我们会遇见故乡的河道，遇见一条叫“望月”的路，遇见升腾的雾霭和举目可见的山色。
他会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会告诉他，有一种永恒像火焰让我舞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