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兴述
祖父是位割漆匠。受他的影响和技艺传授,我也曾加入过这一古老而传统的行业队伍。不过,那都是些陈年旧事。
20世纪60年代末,我被迫无奈从学校回到农村,当上“返乡知青”。第二年,生产队抽调3人割漆,不满20岁的我报名参加。祖父听说我要学割漆,当漆匠,觉得自己几十年前干过的事业有人接班,心里特别高兴。割漆时节还没来到,他便早早为我准备好了割漆刀,装漆液的大小木桶,以及竹篮等各种割漆用具。
祖父告诉我,距离远近适当,一个漆农一天可割五六百漆口子,需要漆树100棵左右,常称为“一朝”,即一天工作量。漆树口子每割一次,中低山小木漆树被称家漆树,一般间歇四至五天。中高山大木漆树被称野漆树,需间歇六至八天。按照祖父指点,我准备了5个作业区,即“五朝”,以供5天连续采割。根据情况,可休息一至两天,顺便做些下轮采割的准备工作。
割漆正式开始后,祖父不顾年迈七十有余的身体,亲自上山到割漆现场为我做示范,讲解技术难点和要点。他指着漆树口子部位,比划每次所割树皮的长度和宽度,告诉我刀口每次应向上伸一点,这样割出来的漆口子,远处看着,好像人在微笑一样,既有利漆液流淌又有保护漆树作用。另又如何注意安全,如何收取漆液,保管漆液,他都讲解得清楚明白。我严格按照祖父教科书般的知识传授,运用于实践之中,受益匪浅。
漆液掺水作假,自古相传,具有神秘色彩。说用什么骨头煎熬后的水,可投放漆液中。还相传,用什么中草药熬水后,掺入漆液中可以假成真。祖父告诉我,所有这些,只是传说,是真是假,自己没有见过,也没有干过这些事。他严肃告诫,人做事要踏实,漆就是漆,绝不能掺水作假,坏了良心。祖父在我心目中,像圣人一般,他说的我必须无条件遵循。
“远看像猴子,近看像是叫花子”,是家乡民间对割漆人的生动描写。由于特殊职业原因,割漆匠每天穿着陈旧且沾满漆液的工作服,身上散发出漆液那种怪气味。身背小竹篮,手提小木桶,与“叫花子”模样十分相似。而割漆匠从早到晚,朝朝暮暮,都要在山林中的漆树上爬上爬下,也的确具有猴子风采。
割漆是一项又险又脏、又苦又累的工作,民间曾有“世上做活狠,割漆搭田埂”的顺口溜。对于人的身体和生命来说,割漆属高风险行业之一。一不小心,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或者在陡峭悬崖边摔倒,造成生命危险。更有甚者,是将手提木桶中的漆液,摔倒时泼在自己脸部。漆液对人体腐蚀性特强,危险极大,会产生严重后果。有些从未见过漆树的城里人,只要从树下经过,就会立刻全身过敏,发痒,发红、发肿,俗称“漆臊子”。山里人从小接触漆树,抵抗力稍强。但割漆匠天天与漆树和漆液直接接触,脸上和全身也会脱皮,造成身体和心灵创伤。
我每天要面对一百多棵漆树,从割口子到收取漆液,每棵树上下四次,一天上下树就达五六百次之多。而这一百多棵漆树,全部零星散落在山山岭岭,沟沟岔岔或密林或杂草丛中,有的间隔几十米,有的间隔几百米不等。我还要不停地上山下坡,左拐右拐,每天奔走数十公里,其工作量,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这真是“百里千刀一斤漆啊!”
入秋后,天气一天天变凉,漆树叶变黄变红,散落在地,漆树也没有了水分。这时祖父告诉我,割漆工作可以停止了。
农历九月,到了生漆收购时期。生产队的那两个割漆者,将漆液运往近十里的龙门供销社。由于掺水作假严重,漆液质量低劣,被拒收购,损失严重。我的漆液,经过多重环节检测,108市斤,不但数量比那两人多,而且质量过硬,是“漆液清如油,光亮照见美人头,揽动琥珀色,挑起悬丝带金钩”的上等精品,顺利被供销部门收购。此时此刻,我似乎有了一份成就感,苦中之甜,苦中之乐,油然而生,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