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明哲
“你俩不去我家,就是瞧不起咱这个泥腿子!”老袁一手扯着我,一手拽住王老师。
老袁的女儿玉梅,低着头,红着脸,抠着手,小声地说:“老师,请你们去。”眼泪就出来了。
“是不是玉梅在校表现不好,惹老师生气了?看我回去收拾她!”老袁剜了一眼女儿。
“不不不,玉梅是个优秀的三好学生,可不能怪孩子。”王老师急了,挣脱了老袁的手,来到玉梅跟前,替她擦眼泪。
在山村学校做老师,是极受村民爱戴的。周日要轮流接老师的,杀猪宰羊也要接。老师去了,主人是无比的荣光,出出进进脸上都挂着笑容,把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招待老师,倘若老师们不客气,大口吃,大碗喝,主人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更是一个劲地给你夹菜、倒酒。这个周六还没放学,老袁就早早地等在学校,接我和王老师去他家做客,因为明天就是中秋节。
我们答应去,玉梅破涕而笑,一蹦一跳在前面带路。
老袁家在云雾山顶,是白云横飞的地方。
趟过小河,穿过一片竹林,就开始爬山。之字形的山道,逼仄逼仄,之字连着之字,在丛林间穿梭。林间小溪潺潺,轻雾萦绕,偶尔有几声小鸟鸣叫之后,山林更加清静。
山,越盘越高。云,越来越白。风,越来越大。林,越来越矮。
“山高路远,让老师受苦了!”玉梅走在前,我俩跟在中,老袁走在后,不停地招呼我们小心点。想到学生玉梅,天天第一个早到校,孩子该是多辛苦啊!
过一个山头,一棵巨大的糖梨子树立在山路边,仰头望,只看见密密匝匝的叶子间挂着密密麻麻的小糖梨子。老袁说,这是黑熊最喜欢的果实,它往往爬上去,吃着果实,一蹲就是老半天。望来路,都跌脚下,中秋的山林,还是那么绿,成绿馒头、绿宝塔、绿巨人,那条勒入山谷的小河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银线,时隐时现。
最高的那座山腰间,就是老袁的家。“家——里——人,来——贵——客——啦!烧——茶!”老袁拢着手,对着山腰喊。这里空旷,没有回声。老袁的喊声,被山风吹得飘飘忽忽,时高时低,断断续续。这时,山腰间应声了:“知——道——了!”
老袁家门前的两棵桂花树,遮住了石板房,一阵浓,一阵淡的桂花香袭来,一只黄狗立在桂花树下叫。“瞎眼了,这是贵客,叫啥子哩?”玉梅吼着黄狗。
玉梅的母亲,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人,个高,苗条,发短,声脆:“请贵客吃山果,喝茶。”说完,清风一般去了灶台。
“家里人,公鸡肉柴,刚生蛋的母鸡肉香,把那只印花母鸡宰了待客。”老袁对着灶台说。
下蛋的母鸡,可是山里人油盐酱醋和学生学习用品的来源啊,好客的山里人,宁可让日子紧紧巴巴,也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
这是一个三间的石板土房子,一道一道的亮光,从石板缝隙泻下来,把堂屋照得亮晃晃,堂屋左墙边,是一个烧疙瘩柴的火坑,此时只有半坑灰烬躺在坑中。火坑边放着圆桌,摆满板栗、核桃、山梨,“八月炸”、山葡萄,三杯热茶,腾着细细的白烟,老袁一个劲劝我们吃果子、添茶水。
喝足茶,品完果,老袁带我们看他的庄园。屋后是森林,有白云缭绕,林湿漉漉的,此刻的斜阳,射在林子里,一道一道的红光束打在淡淡的林雾上,分外轻柔。不远处的一条小溪上,起了一道彩虹,浮在淡雾上。老袁说,前几天,把林子里的野生香菇、松茸、木耳都摘了,板栗子也摇了,今天晚上就请我们品尝野生香菇和松茸炖鸡。
又去了他房左的小鱼塘,一个椭圆形的小鱼塘,四周是树围着,一条清流流的小溪流入塘里,尺把长的鱼在塘子里游动。“咱山高水冷,塘子里的鱼养了三年了,还是尺把长。咱们自家做的豆腐,今晚请品尝鲢鱼炖豆腐。”菜园子里的韭菜,还是翠绿的,几行紫茄子挂着皱皱巴巴的果实,一簇一簇的“洋火姜”打眼,紫色、羊奶样的“洋火姜”,密密匝匝绣在根部,散发着刺鼻的姜香味。
“当家的,请客人回来吃饭哩!”老袁的家里人喊我们。
好一桌丰盛的菜肴啊,野生香菇炖鸡,白豆腐炖白鲢鱼,干四季豆炖腊肉,瘦肉炒“洋火姜”,小葱拌木耳,酸坛菜炒小鱼,飘散着浓浓的香气,女主人手搓着围裙:“做得不好,请贵客将就着吃!”说完又进灶屋了。
“贵客,咱有玉米酒、柿子酒、拐枣酒、八月炸酒,都尝尝吧?”我们不胜酒力,就选择了低度的八月炸果酒。
黑土碗,盛满酒,端起来,就碰响,先把粗粗的鸡腿给我们一人塞一只,不吃不行。大口啃鸡腿,老袁好高兴,劝酒又劝菜,佳肴一一品过,味道那叫个绝呀。山里人最大的礼数,就是把鸡头敬给最尊贵的客人,鸡头只有一个,是让我吃还是王老师吃,老袁犯难了。王老师是我敬佩的老同学,我说鸡头请他吃,老袁就把鸡头夹给他,老王推辞,说是从来不会吃鸡头,推来让去,老袁就把鸡头夹给我。我更不敢吃,推让中鸡头落地了,老袁说:“落地为净,客人讲礼就不勉强了”或许“落地为净”的“净”是这个“敬”。
酒过三巡,开始敬酒礼数,老袁让玉梅来敬酒,说是感谢恩师酒,一碗果酒下肚,晕晕乎乎了。
又让家里人敬酒,说是菜没做好敬的是道歉酒,又一碗吃下,飘飘然然了。
最后是主人家老袁划拳酒,说是敬地主之谊酒,再一碗喝下,迷迷糊糊的了,不知啥时候月亮升起来了,白亮亮的月辉进了堂屋,我看见老袁王老师的脸都红扑扑的,我的脸感觉一阵一阵地烧。
山风吹,我们坐在桂花树下喝茶、品果、赏月。这是立在云雾山顶赏月,月,又大又圆又近,似乎一个拥抱,就会把月亮搂在怀里。明月下的幽谷、山峰,都在隐约中,洁净的薄云,成为白纱,肆意缥缈,厚厚的白云在月光下,成为一坨一坨洁白的豆腐脑,随意地堆在山腰上。
那一夜,我们在主人家过,月光透过石板缝隙,打在床前,我做了一夜月光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