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文涛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古城西安边家村求学。三年时光里,求到了学业,也追求到了我的妻子。
认识了妻子,也就认识到了她家人。
妻子家在岚皋县大道河畔一个名叫甘沟的山村里。山路蜿蜒,山坡陡峭,地里的稼禾却分外的墨绿壮硕,让首次走进沟里的我思忖到,村里的人是朴实勤劳的。
妻子一家更是勤劳,养蚕、喂猪、烤酒、育椿树苗、嫁接桑苗,开办家庭粮食加工厂。农闲时,岳父还背上木匠工具,应邀出门去做木匠活。
岳父在大道河流域的知名度颇高,依赖于精致的木匠手艺。一些熟识老人说:“你岳父的手艺那叫工匠,做的家具横平竖端,榫卯严丝合缝,不用一个铁钉,摸起来肉乎乎的,好看又耐用。”
有次下乡在民主镇,镇上老书记指着面前的三斗桌说:“这是你岳父的手艺,用了二十年,样式过时,我没舍得换,用起来顺手。”说话间,老书记又说:“你岳父可是个能人。八十年代县上评万元户,他在县城戴大红花受过县长表彰呢。”我听得一惊,放下手中茶杯,这事咋没听家里人说过呢。猜想,岳父是位不喜张扬的人。
前年秋末,一行人去爬堰门镇红岩寨,登高返程,口渴难耐,见寨下一户人家,登门寻水。户主姓左,年逾花甲。茶聊中,老人竟熟识岳父,环顾着屋里木柜、木床、木桌、木椅、木脸盆架说道:“这是娶媳妇那年请你岳父来家里做的,全套家具,前后做了个把月。”老人问道:“戴木匠还在吗?”我答:“还在呀!活得很好。”老人说:“那是高寿!”
岳父戴定贵,闲谝他的人大都叫他“戴木匠”,尽管现在人们都习惯了去买机制的成品家具,木匠手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妻子姐妹五人,几个闺女出嫁后,家里便只岳父岳母。老两口忙惯了,种着房前屋后近处的菜地,喂着猪,养着鸡,相互依靠着生活,日子过得挺顺溜。我们每次回去临回县城时,老两口给的腊肉我们似乎吃不完似的。二十年前岳母病逝,一长溜五间外带偏厦的土墙瓦房顿显得空旷许多,岳父也似乎苍老许多。
岳父一人住在亲手建起的老屋里,仍然种着菜地,喂猪养鸡,孤身影单着。我们让他进城和我们同住,他不应声,我们知道,他舍不得几十年的老屋和房前屋后的山场,还有屋上坎下的邻居。
几个月后,那时村里已修通村道,小车能开到屋前,岳父双鬓似乎比先前又添些银发。一个人的山村生活太孤寂。这次,他没拒绝接他进城的提议。月余后,他打电话,让我们去接他。他卖掉老屋,搭配上屋里的所有家具和屋旁院下的几块菜地,只带走几袋衣物和全套木匠工具。
岳父进城后先和妻姐一家人同住,后来我们建了自建房,岳父便和我们住一起。岳父喜欢宽畅,他便一人住顶楼。
顶楼有宽大的晒台,可晒太阳,可喝茶,可聊天。城里有许多我们不认识他却认识的老乡旧友,他们陪他晒太阳、喝茶、聊天,他也陪他们晒太阳、喝茶、聊天。
晒台光线好,一人时,他常看书,看《白蛇传》《隋唐演义》《曾国藩家书》。再看岳父读书时,请岳父进我书房自己挑选,他在书架上左右巡看,先选了我个人出的书,又选了一摞岚皋地方书籍。再见我时,他说,他最喜欢我编纂的《岚皋民间歌谣》,里面好多民歌他都会唱。他还告诉我,书里有些歌词和他唱的不一样。我趣问:“书里歌词好,还是你唱得好?”岳父也趣答:“咋说呢?洋芋红苕,各有各的味道。”
天气好时,岳父常拿出木匠工具在晒台上做木匠活,那些零碎的边角料木板,也不知是他从哪找来的。他做小木椅、小木凳,放在卫生间坐着洗脚用,还拿给我们用。建自家房木工装修时剩几块木板,不知他啥时候鼓捣出三个电视柜,精致而好看,他和我们屋里,现在还用着。见街上跑着扫地车,他找来一对旧自行车轮,依葫芦画瓢地做出台木式小型扫地车,推着边走边扫着地。见我们称奇,他还让上大学放假回家的外孙帮他申报专利,儿子笑眯眯地说:“外爷时尚得很,还知道专利!”
岳父喜欢吃鱼、羊肉、浆粑饼、西瓜、板栗,妻子便常做,做了我们也吃。饭熟了,我们叫他下楼来吃,后来随着岁月渐长,他上下楼梯走得缓慢,每顿饭,头一碗,我便一手端饭一手端菜地送上楼去,再端回头顿的空碗。
岳父失聪了,难以让我们平声对话,好似是一夜之间失去的。我们带他去诊治,医生为他配了助听器。 他听不清了,但他却能和岚河边遛弯时遇见的熟人聊天。也不知是他看懂了对方的口形,还是猜准了对方的话题,你言我语,能接好几句茬。
耳背的岳父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大,也许是听不见,也许是想听见,电视声音能传至楼下的我们。我们在楼下,便知道在看啥电视节目,知道他在屋里没有,也猜度他今天身体应该没啥不适。
前几天我和妻子陪岳父在岚河边散步,碰见了一位多年没见的村里老邻居。几人倚着一棵麻柳古树说着话,身旁的岚河水清澈澈地淌着。邻居抵着他的耳朵大声说:“戴木匠,好多年没见您了,您身体还这么硬实,今年高寿呢?”
秋日的阳光下,岳父银白的头发好似镀上了一抹亮光。他朗声答道:“托当今好日子的福,今年九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