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林
我出生的地方叫草鞋垭,老屋靠着山根,河对面叫月亮坝,小河如蛇而行,开门见山,出门就是一块很大的盆地。每逢下雪的时候,像是娘在箩面,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浩浩荡荡,似乎不是落在“盆”里,而是一层层叠垒在大篾篮里。又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弹一床没有边沿的厚棉絮,盖在大地之上。天外之物,神秘降落,自带高远气象,故土家园有了深层表达,丰富而壮观。
这时再看各家房顶冒出的炊烟,或浓或淡,或粗或细,像乳白色的冰激凌,又像是水墨画中的一笔。只有我们能准确断定,哪家是火炉冒出,哪家是灶间流溢。没有谁想到要堆雪人、打雪仗,亮得晃眼的寒光,寒光也是光,牵引着立马要外出活动。别人踩踏过的地方,杂乱无章,体无完肤,太瓷实反而容易摔跤,我们不想重复。没人光顾之处,感觉大不一样,天作之合,松软无尘,此时的脚步声有些特别,不仅环绕立体,而且响亮悦耳。回头看,目空一切,天地大美,比一张大白纸还要纯洁,自己的留下两行省略号,既有成就感,又有体验感,套用一句话:除了自己的脚印,什么也未留下。
远处的山上下来一个人,扛着一小捆柴,吃力地彳亍独行,像毛笔滴落的一滴墨。雪地里视野开阔,好认人,一眼就认出是坎上莲花台的罗戴兴,卜家的上门女婿。葛藤做裤带,腰间挎柴刀,上衣口袋总不忘插两支钢笔。不识字,也不会写字,还是固执着要显摆,别人当笑话,他把自己当文化人、当干部。
屋檐瓦片结出的冰凌吊坠,各呈其姿,晨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很想折一根把玩,人矮够不着。左右环视,在猪圈旁找到老长一柄,内心那种喜悦无法形容,真像握着了剑戟,可以一剑封喉、仗剑天涯,握过这般模样的冷兵器,自此之后也许心就能存半分剑气。剑为谁所铸?不是寒冷季节就是这场大雪!不一会儿,那“剑”越来越细,越来越短,最后只剩下剑柄,赶紧放入口中过一下嘴瘾,要不然真成了过眼烟云,什么也没有了。这时的小手已经发热,红成了萝卜,人家是掌心化雪,我是手心化剑。
20世纪的60年代,一个大雪天,比我只大几岁的小舅,带我来到芳流上游的枣树坪,也就是我外公住的地方。住所不仅简陋,而且原始,只用一些柴棒树枝绑扎当作墙壁,上覆茅草,除了靠岩的一面,三面都透着凉风。有一个词叫“风花雪月”,指自然界中最美好、最优美的景象。眼前除了花月,最不缺的就是风雪,但我还是感到周身寒彻。外公好一阵咳嗽,然后吩咐:“快些弄点硬柴回来,让大外孙烤个大火!”
“我也去!”说着就同小舅上了山,一尺多厚的雪,脚拔起来一个坑,踩下去连个泡都不冒。有柴的地方在崖壁下面,得学螃蟹横着走。攀岩上树,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司空见惯,并不为奇,用不着害怕。天上不掉馅饼,却能掉雪花,小舅一弯刀下去,树身一摇,一坨雪掉进衣领里,冰得我一激灵。又一垞落入口中,不吃白不吃,吃了却无味。冷冰冰的,一点味道也没有,难怪孙悟空要大闹天宫,天庭没有人间烟火,咋可能有啥好吃的。一山分阴阳,阳面的平坦,柴早已砍光,陡峭的阴面是邻村的柴朳,界址相连,怕人家误会是偷。误做一回贼,心也是虚的。怕什么来什么,寂静的雪野,砍柴的声音满山回响,大得惊人,心里难免怦怦直跳。小舅安慰我:别怕,这里是山的尽头,人户稀疏,就是有人听到声音赶来,我们早把柴弄回家了。
山里人厚道,邻里之间胜过亲人,借物是常事,拿走一些也不为怪。我们扛着一根根木柴,艰难地翻山越坡,放下来捆成一把,小舅特地扎成扁形,叫我坐上去,两手抓着柴捆,他在前面倒退着奋力拉拽,柴和我都坐着滑滑梯,硬生生拉出一道雪槽。有点像东北的爬犁,犁出苦中之乐,犁出别样的雪泥鸿爪。下坡,也叫送脚路,柴多不用扛,厚厚的雪地里,拖着溜得飞快,不亚于坐了过山车,乐呵呵仿佛进了儿童乐园。这是饥寒交迫的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
故园的雪属于童年,也属于童话。那一年,我1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