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焕龙
一夜之间,稻谷说黄就黄。
秋分的早上,父亲给田边挖沟排最后一道水,匆匆走来的牛娃子看着泛黄的谷穗,就主动说打谷子时来给帮忙。父亲说他家的田多,又在阳坡,谷子肯定熟得早,应该先给他帮忙。牛娃子当下激动地望望我父亲,再望望把头齐齐低下的谷穗儿说:“您老人家这人品呀,就跟这成熟的谷穗子一样!”父亲当下笑了,并不因为这赞美,而是为着牛娃子这么老实巴交的人能说出这么富含哲理的话而打心眼儿里高兴。
牛娃子见我父亲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就咳嗽一声,挺直身子,来了个理直气壮的架势,给我父亲说:“我就是来请您帮忙的,因为还没有先给您帮忙,所以实在张不开口。”父亲说声明天再叫两三个人一块儿去,就算应承他了。
当天中午,父亲就给本院子的几家打招呼,叫了三个男子汉,约定明天早上五点半出发,力争一天时间帮牛娃子把稻谷收完,然后就合伙收咱这几户的。
到收我家这三块田时,已经是第四天下午。父亲有意先收别人的,而说出去的理由却是:“我们的田水旺,谷子熟得慢些。”
朱家表叔顶了一句:“前年你不是坚持放在最后嘛,结果一场连阴雨,导致减收一大半。”父亲反问他:“谁家放到最后,不都得吃这个亏吗?”众人笑了,便随了他。
轮到我家时,帮工的人已经增加到九个了,加上我父亲自身,就是十员大将。父亲上午就分了工:“三个拌桶,同时开收;一个桶三个人,把我加到最上边的大田去!”
午饭过后,大伙刚从朱家表叔的田里把两个湿拌桶及耙子、席子搬到我家田口,只见我父亲和另两个人扛着我家的拌桶、耙子、席子也到达了,同时到达的,还有挑着担子的我母亲。
待她落了担子,打开塑料壶,倾斜着朝蓝花陶碗里倒时,大家才看清:这是稠酒呀!
牛娃子说:“表婶呀,还没干活儿呢,无功不受禄!”
我母亲就伸出一碗先递给他:“喝好了,才有劲儿干活!”
朱家表叔说:“刚吃饱了,喝不下去呀!”
我母亲递上一碗,大声发问:“我是为了收这新稻谷,才专门酿的酒,香喷喷的开缸酒,谁说不喝?”
众人应声:“要喝!”我父亲的脑海里蓦然飞过一个场景,就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牛娃子递给他的酒碗,大喊一声:“好呀,咱们今儿个来喝个打谷子酒!”
这些汉子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久违的画面。袁家表叔应一声:“好呀,喝打谷子酒!”众人响应,双手将酒碗举过眉头,大吼一声:“喝!”然后齐齐站成一排,左手捧碗于腹,右手紧捂胸口。
父亲来到队伍前的正中间,左手将酒碗举到面前,用食指向天空弹出几星酒花,发出庄重的声音:“一谢苍天,风调雨顺!”
大家以同样的言行,应着,谢着。
接着,父亲给地面弹出酒星,喊道:“二谢大地,五谷丰登!”
众人应合之后,父亲转身给稻田弹出几星酒花,喊道:“三谢稻田,米香谷繁!”
大家神情严肃,精神抖擞,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当他们回复原位,父亲单腿下跪,酒碗举过头顶,虽然压低了音量,但却饱含深情、掷地有声地喊道:“我敬你,有你我才有米!”
众人行注目礼,齐声喊道:“我敬你,有你咱都有米!”
这声音,虽不高亢,但穿透人心,听得院坝坎边看热闹的妇女、老人噤声肃立,庄严肃穆。这场景,虽不宏大,但感人至深,看得我母亲泪流满面,半晌无语。
一碗米酒,一口喝下。然后,他们放下酒碗,拿起镰刀,喊声“下田喽!”就转身进田。
按照收谷子的规矩,先是大伙一起下田去割,待到割一溜子到头,才把割的、打的人分开;到了桶里快满时,大家便一块儿用背篓运谷子。
这喝打谷子酒,作为一种娱乐性的劳动竞赛,则有一些固定的赛规:从田块上看,分为大中小三等,一亩大的为小田,两亩大的为中田,三亩大的为大田,小于一亩和大于三亩的合并着折算;从赛制上说,小田一赛制,中田两赛制,大田三赛制。以小田为例,一赛制就是赛一场,即一口气打完再看输赢,赢者喝酒,输者给胜者敬酒、喝彩、洗碗,然后自己喝茶;从人数上讲,一般一桶四人,两人割两人打,运谷子时大家一起干;从赛法上定,两桶为一对赛手,田中分界,各自从中线的两头开割,由里向外,到边收完,先完为赢。
父亲边走边回忆这些赛规,待下田时,返身喊道:“咱们弄错了!”他把昔日的赛规重复一遍,才大声笑问:“咱们三个拌桶、三组人马,各占一田,谁跟谁赛呀?”三块田里的人,听后笑作一团。
院坝头看热闹的朱家表爷,发出了颤巍巍的喊声:“我当你们决不成赛了,这酒该我喝呢!没想到,停赛几十年了,还有明白人呀!”
父亲当下调整竞赛方案:“只用两个拌桶,分成两个赛队,一队刚好五人;每次一块田,分成东西向,东边牛娃子为队长,西边我为队长。大家看,行不行?”
众人一声:“行!”吼声震天响。
父亲叫着几个人的名字,给牛娃子分够了人,其余几位和他一队。大伙下田后,一个个猫着腰,拼命地割着谷子。头一溜还没割到一半,田坎上忽然传来了锣鼓声。众人抬头一看,朱、袁两家的两位老汉,一个敲鼓,一个打锣,眉飞色舞地在田坎上表演开了。
我父亲乐呵呵地张开大嘴,张了半天却不知是表扬为好,还是批评为好,因为他俩毕竟是年过八旬的人了。他刚喊一声表叔,还没说啥,朱家老汉就唱开了:“敲起锣鼓来,我们收稻谷;摆开赛口来,男人不服输;来呀来呀来呀,好汉不会输……”
紧接着,一阵紧似暴雨的敲打声,响过一个悠长的长板之后,两位老人一唱一和、且歌且舞地演开了说唱锣鼓:“节令到秋分,农家无闲人。咚咚锵咚咚锵……稻谷抓紧收,切莫遭雨淋。咚咚锵锵咚咚……吃米不忘收谷人呀不忘收谷人!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在有情有韵的歌唱声中,卧床半个多月,今早才能到门口转悠的朱家表爷,此时成了精神抖擞的演员。他时而弯腰送笑,时而仰天长啸的样子,好像一个活泼健康的职业演员。
因为腰肌劳损,已有两三年都直不起腰的袁家表爷,不仅扭来扭去地给唱者搭腔、扮舞,而且在每个长板打到高潮时还把那锣时而从腋下翻出,时而从腿下翻出,时而从背后翻出,时而抛出又接上,打着一套一套的花样。那架势,就是一个司鼓行家。
站在院坝边、树荫下看热闹的人,有的端了凳子坐着欣赏,有的跑到田坎边的树下来。袁家表叔的老伴拿着鞋垫儿,靠在红椿树上边纳边看;朱家表婆提着她的小马扎,过来坐着看,还挎着她的小水壶。牛娃子大声逗她:“表婆呀,你看了他大半辈子,还没看够吗?”她笑了:“包干到户后,有好几十年他没唱没演嘛,我今儿个咋看得够?”
母亲忙得顾不上看,她跑回去热了一壶酒,烧了一壶茶,急急送来,放在田头上。她看了一下还有时间,就回去扛来一张小桌子放在田头,用红色桌布铺上,把酒壶、茶壶放在上边,又把十几只白底蓝花的陶碗倒扣在上面。微风吹来,桌布飘荡着,哗哗作响。牛娃子大声指点:“这是设标,设的是红标,咱们这是红色锦标赛呀!”大伙欢笑着,手脚更快了。
第一个回合下来,牛娃子的队伍赢了。五个男子高兴地跑到田坎上,站成齐齐的一排,等着我父亲的队伍来给他们敬酒。
只差一分钟的时间,我父亲的队伍也上岸了。他们在田边的水渠缺口洗了手脸,四人就走到牛娃子的队伍前,齐齐站定;我父亲盛了四碗米酒,递给他们,然后自己盛上满满一碗,双手端到了牛娃子的面前。
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响过,朱家表爷扯开嗓门,高声唱道:“开赛道呀开赛道,赛出胜者是英豪。今日敬你一碗酒,再约一场决赛道!决出桃园三结义,赛个四海皆同胞……”
敬者举碗齐胸,接者一口饮尽;当赢者一手递碗,一手抹嘴,发出欢快的笑声时,敬者接过那碗,蹲到田边去洗。
当他们刚刚蹲下身子,牛娃子大叫着:“有问题!”然后蹲下去,一把夺过我父亲手中的碗,在水中荡了两下,就站起身来,在我父亲面前大声叫道:“你这队伍,分得有问题,年轻的人全在我这边儿!”
父亲笑了一声,平静地说:“是的,你们年轻,正因为年轻,这赛场你们只看见过,听见过,谁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呀,好好让你们体验一下喝打谷子酒的快乐,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也是我们这几个老人的心意呀!”
父亲这个队伍的人纷纷发言,表示理解,说是刚才一开赛我父亲就给他们讲明白了。
牛娃子的眼中,当下泛出泪花。他走到朱、袁两个表爷面前,向二位老人请求:“那就这样吧,咱继续进行,按照规则,赢者喝酒输者喝茶,咱今儿个就稍微改革一下,这茶嘛,也得敬着喝!一敬长辈对我们的爱心,二敬你们的言传身教。麻烦两位爷爷再来一曲,好吧?”
袁家表爷喊了一声好,就来给排队,他又说这才叫精神传承呀!就让我父亲心服口服地站到了队头。
虽然无论是口传的,还是书写的,都没这个过场的唱词,但这难不倒三天三夜都能现编现唱,出口成章的朱家老汉。只见他一边敲鼓,一边踱着方步,原地转了一圈,就来了词儿,他扬起头来,朗声高唱:“自古少年出英雄,今日赛场出双雄;少有所赢得冠军,老有胸怀讲传承。老少全为真汉子,茶酒都是一碗情……”
敬茶者心甘情愿,喝茶者满心欢喜。当茶碗被接过,牛娃子便让他的队伍依次插进我父亲的队伍里,然后从中间分开,分成了两支队伍。待我父亲反应过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父亲说:“表叔呀,今儿在你家嘛,你就给我放个权吧!”
我父亲哈哈大笑着,还没张口,就被袁家表爷抢了话头:“好了,我来行权。大集体时,我是最后一任生产队长,所以,今儿就不客气了,现在我宣布牛娃子担任今天这场喝打谷子酒竞赛活动的总指挥!”
众人鼓掌时,我父亲去倒了一碗茶,端给牛娃子:“好娃娃,你们行,我交权!”
众人再次鼓掌,笑声和欢呼声四周响起,有两人没笑:牛娃子一脸严肃,一饮而尽,伸手去抹嘴角的茶水时,也抹去了眼角的泪花;我母亲频频点头,泪流满面。
接下来的比赛,公平到了天遂人愿,两支队伍各胜一局。
当他们把三块田的稻谷割完、打完、背完,太阳还在天上热烘烘地照射着。有人说想回家去,有人说可以再干点啥活儿,我父亲说:“啥都不用干了,回去歇着,学学敲锣打鼓和锣鼓说唱,把这喝打谷子酒的竞赛瘾呀,一鼓作气地过足过美!”
众人叫好,便争先恐后地把农具朝回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