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永明
这天,在农贸市场摊位间徘徊时,一根挂着草鞋的长烟袋杆突然撞进眼帘,几双草鞋垂在竿头,粗糙的纹路间还沾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来往行人匆匆瞥一眼便转身离开,我驻足良久,这带着山野气息的物件,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门。
抚过草鞋柔软的草绳,干草特有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恍惚间想起,童年的栀子树下,爷爷总爱坐在树下编草鞋。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银白的发丝上洒下斑驳金点,他戴着那副总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布满老茧的双手翻飞如蝶,让金黄的龙须草在掌心成型。这种长在山崖上的野草,翠绿时无人问津,枯黄后却成了人们的珍宝,爷爷拣一个晴朗的秋日,背着竹篓钻进山,寻找龙须草,他把背回来的龙须草,捋得整整齐齐挂满土墙。
编草鞋是门讲究的手艺。爷爷把草鞋耙子固定在树桩上,麻绳另一头牢牢系在腰间,那姿势仿佛要将全身的气力都揉进草绳里,一丝一丝抽,一丝一丝拧。他常念叨着:“编草鞋得用心,草绳要紧,松了就崴脚。”他手腕灵活地将草须折成四根筋骨,上下翻飞间,粗粝的草绳便跳起舞来。村里人都喜欢穿草鞋,特别是干体力活的人,腰间还要别上好几双哩。遇到村里办白事,草鞋订单骤增,我们这些孙辈就蹲在旁边递草绳、递麻绳,看爷爷编草鞋,从日出编到月上树梢。有时候赶活儿,还要点上煤油灯在堂屋里编织,我一觉醒来,看见爷爷佝偻的背影在墙上跳来跳去。
有一年冬天格外冷,村里接连走了三位老人。邻居劝爷爷:“草鞋这么抢手,涨价也不愁卖。”他却把烟袋锅在鞋底敲得梆梆响:“都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挣这昧心钱,晚上能睡得踏实?”还有几位和爷爷交情深厚的老人,每到换季,爷爷总踩着暮色上门,把新草鞋往老友手里一塞,不等推辞爷爷就摆摆手转身:“老伙计,脚板底可别冻着呢!”烟袋锅里的火星在夜色里晃了晃,像是藏在他心里的暖意。
一次,爷爷起早贪黑编织草鞋,编了好几天,大大小小的草鞋摞了好几摞,谁来买他都不卖,跟他最铁的好哥们三爷,也想讨一双,爷爷就是不给面子,三爷灰溜溜走开了。后来才知道,村里的民兵要军训,有的民兵赤脚上阵,爷爷看着心疼,就赶着给每个民兵送一双。
难忘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的脚突然肿得发亮,抹了各种草药都不见效。爷爷蹲在门槛上闷头编了两天,拿出一双特制的小号草鞋,鞋底还垫了柔软的蒲草。神奇的是,穿上后的第二天,肿竟奇迹般消散了。“草鞋透气败火,老祖宗的法子灵着呢。”爷爷笑着摸我的头,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温柔。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双草鞋里裹着的不只是草药,更是爷爷满满的心疼与牵挂。
如今,爷爷已离开多年。老屋墙角的农须草褪成灰白,可每次路过草鞋摊,那草绳纹路与泥土气息总让我驻足。爷爷留下的温暖,早已化作家人们心底的印记。每当想起,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仿佛又看见他在栀子树下编草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