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啊妮
紫阳在陕西是一个独特的地理,也是具有独特个性的存在,它兼具巴山蜀水的特色和辽阔的高原气质,但无论如何,这里的历史和文化沉淀是深厚的,迷人的。近来读了紫阳这片山川诞生的诗人和散文家们的作品,就能强烈感受到浓郁的“乡土文化”的冲击,体现在表现对象、内客主旨和精神趣味等诸多方面,由此也能引发出在新时期现代语境下,关于“乡村”的诗性和艺术书写,其价值取向和审美问题。无疑,生活在紫阳的文化人,尤其是诗人和散文家,在这方面所作的探索和努力,是显著的,浓郁的浪漫情怀,鲜亮的文化底色和舍割不了的乡土之根,成就了紫阳乡土文学文化场域的兴盛。
我在读了紫阳诗人钟长江、叶松铖、张斌及相关的作品后,感觉他们的文字,流淌着朴实和真诚,无一例外,家乡泥土和河水的香气,山川的雾,明暗闪现里的人影,起伏的号声,平静的叙述中灵动的思想,让我印象深刻。当然,他们的视野并不是局限的,虽身在紫阳山水之间,也周游天下,在异乡抒发特殊的情感。所以,紫阳的乡土文字已呈现多维、更广域的文化辐射,面向更广阔的空间、兼容天下的写作趋势。毕竟一山一水阻止不了他们的脚步,更难让他们满足于家乡自然的庇护,但又自觉于内心将外部世界的所见与乡土比较,当然这种比较总有不变的答案的,那就是家乡总是最美、最温馨的,而且在他们的诗中,家乡总绕不过去,它或隐或现但一直存在。
钟长江的乡土诗歌显然摆脱了一般意义上的怀旧和愁绪的书写,更多一种大气和明亮。他的诗集《时间深处》,他是把“乡愁”放到抽象的时间和空间维度上展开的,过往和如今,时间的浅表及深处,诗人作为时间的“载体”,就可能产生含混的时空交错感,诗集中第一辑“倾听岁月”主要是时间的叙述,空间是敞开的、没有特定边界的,比如“立秋”和“白露”让我们想到的是宇宙的时间,其空间只是内心的一个存在;第二辑《疏影屐痕》则主要是空间的叙述,通过对一系列空间地理位置的感性审美,把握内在的生命旅程,如“双溪寺”“黑龙洞”“茯茶镇”等“空间”的标识和具象呈现,它们不仅属于地理的,也属于历史、文化、思想的,是一种精神空间。这本诗集,没有收入过往艰苦岁月的点滴记忆,也没有新旧生活变化的叹喟,既有编辑丛书方面总体因素,我相信与诗人的审美态度和方式也是相关的。钟长江的诗歌总体上是诚恳的,语言朴实中闪烁着灵韵,他的文字也是成熟的,所表达的内在经验虽没有很多惊人的发现,但仍很认真地追求突破,如《古镇流韵》中:“炊烟是倒淌的泪/蓝瓦瓦的天幕上/原上草咳出一粒粒的思念和疼痛”,同时由于他的诗歌技艺方面的纯熟,在多维散裂意象组合上,让每一首诗都能抵达完整,总体上也都是个性表达。诗人是忠于内心、也是忠于自己的,我相信他在诗中流露的情感是真切的,经由个体生命求真意志濯洗的诗,是任何写作技巧所不能替代的,因为人生总有某个特殊阶段或事件深深影响过命运,成为历史的疮疤和隐痛,也就可能在书写中,获得一种深刻体验。
叶松铖的散文诗令我耳目一新,他的诗集《时间的露水打湿了叶子》流露出禅意的哲思,尤其是第一辑《世俗哲学》中的文字,是对时间、空间参透后顿悟或智慧的析出,其哲思本身也早已超越了题材所涉具象,比如《木质的椅子》中的“椅子”,诗人完全是从另个境界观察它的“木质”。我一向认为,散文诗这一体裁是很难把控好的,它的灵魂仍是内在诗意,文句自然形成的韵味。散文诗更着重于整体的诗性表达,而不拘泥于孤立的句子或词,一定意义上,散文诗传达给读者的,是较诗歌更清晰的或明确的内蕴,首先是他借这一文体,注入哲学性的埋设和思考,正是散文诗叙述上的一点便利,而更好地从单一炼意造句中,从容大度地铺展开来,走向更深邃又多维整体的结构治理,不是通过句子和词,而是经由一段或一片文字表达其关联性和核心思想内容的突出,表达的也是整体凝结之力,体现的是更为开阔和自由状态。如《恋语》中:“看麦子站立的姿态,是否还像我们的内心一样饱满!”,再如《悲悯》中:“很多年以后,一粒胚芽会长成一道风景”。他的《过往》(组章)可以说是对生命的思索和反省,因而也是很扎实可靠的文字,散文诗这一体裁既为诗人从沉重呆板的现实生活中脱将出来,又不会陷进想象力和幻觉的陷阱,流畅又转折的话语组合,反而成了诗人准确表达生命体验复杂性的合适工具。我更关注他有关乡土的写作,在他《紫阳与一个道人的传说》中,诗人借“道人”张伯端在紫阳面壁修炼的意象,烘托出了一个“神性的紫阳”,这首诗写得很开阔,从精神层面写乡土,摆脱现实地理的“实用性”,大概也是散文诗与散文的一个分水岭。诗人很善于以“组章”的形式,展开一个主题更丰润多截面的肌质,如《清明抒怀》8首,正是诗人借此特殊日子对“乡土”的抒情:“一滴泪在春天流下来,绚烂了正在复苏的时令”,“仪式简化了,柴扉中升腾起世俗的光景”。《倒计时》(组章)是诗人对“时光”的宇空观的思考,叶松铖诗中很多“不可言说”的表白和意象堆砌,呈现出事物在时间静流中非理性的神秘,如诗中:“此时,嘀嗒声划过思想的荧屏,宛如一把锋利的小刀,触动了肌肤的表面,于是一线深红慢慢渗出”等,表明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神性的物象,这种神秘,更多的也在于时间与历史久远所沉淀下来的神秘性,反映在诗歌当中就有一种震撼人心的诗性力量。
张斌的散文则是另一种乡土书写,他写的很多文章,反映的是他的另一个故乡:新疆。但紫阳是他的故乡,而他的童年和青涩岁月,又留在了戈壁滩上。所以我们读到了在这两个故乡之间横跳的一种情感状态,他更属于哪里?也许是他终身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以当我刚读完《酸味辣味酸辣味》写安康小吃的文字,下一篇又读到了《戈壁滩上的炊烟》,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讲,童年的经历可能对于一个人文艺方面的影响更大。所以我也从他回忆童年时光,在新疆的生活场景,感情更为细腻浓郁,也更感人,如他写炊烟的一段文字:“有风,风吹着它,变得弯弯曲曲,像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自己扶着自己努力地向上攀登”,回到老家紫阳的他,已是一个少年,所以两地情感的纠结,本身也是个创作“资源”,很多文章,便是两地风光和生活的比对和冲撞,如《谁在崇山峻岭间翱翔》,就是对已身在大山区的他怀想骑马奔腾的日子。张斌的散文,史料翔实,考据性强,且文中所列举的史实和故事,有极强的镇定感和说服力。他对事实的筛选是精准的,文中“抒情”的部分很克制,用具象和现实的自然流淌,不经意间感人——往往更深远地感动读者。如《北疆的老屋》,有声有色,一点点把读者代入,贴近了那个有矮小羊圈的老房子。张斌散文对文字叙述的总体把控力极好,而且从文中也看不到他刻意雕琢的痕迹,他对故事的叙述有十足的自信,源自所讲皆是事实,没有故作编造和无端想象,这大概正是散文的魅力。散文和散文诗的最大分别,前者言实,而后者言虚。《祖父从档案中爬起来》这篇散文,记叙了一个家族的故事,情节复杂曲折。通过散文《深山觅古建》《别有洞天盘厢河》《古镇双桥》《木兰峡》等,对陕南一带闻名的风光有了确切了解,不只是地理风光的,因为作者深情的文字,也读到了一种精神,或山河的壮美,这种空间的“美”,在一瞬间所呈现出来的审美特征,对于这些景象所承载的历史分不开的,一座桥,或一条河,也是久远时间的象征,他们还在缓慢地变化当中,我们的社会形态和社会历史也在瞬息万变,所以这些散文也让我们对“乡土文字”所能起到地对时间的美学思考,有很大的意义。
紫阳是个迷人的地方,而活跃在这片山川的诗人和散文家们,使得它更为迷人。紫阳同样不可能置迅速发展大潮之外,它势必也要找到自己变革的定位,以及新时代的美学呈现方式。当然乡土写作作又是一个复杂的命题,而乡愁是要留存下来的,如果我们能够提供新的坐标和视野,作出新的思考和写作尝试,大胆去打开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题材领域。
(作者系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