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崇庆
在距离汉江边的吕河街道,三十多里的巴山南坡,有个自然村,叫“金星”大队,后来叫李家沟村。1969年,父亲母亲背着一竹背篓锅碗瓢盆,手里拉着,怀里抱着大姐二姐,以知识分子再教育的名义,从吕河街道下放到这里,插队落户。1970年,石榴花正红的5月,我在这遥远的小山村,呱呱坠地。
我们的家,小地名叫“庵上”,是个向阳的山坡,三间石头房,用参差不齐的石板覆盖着,石板与地面之间,是用粗粗的木头搭成的房架,房架上密密麻麻地排着竹棍,上面摊晾着苞谷穗子和红薯片子。屋内的墙面,用泥巴裹着麦糠糊得平平整整。大门外的院坝边上,原有个一丈多长的白火石,像极了家用的簸箕,一下雨,“簸箕”里集满了水。我们把从沟道里逮来的小鱼,放进去玩。公社的驻队干部,对我父亲说:“夏先生,这个白火石太硬,是需要劳动改造的,最好把它挖掉。”听妈说,我小时候,得脑膜炎,发烧,说看见披着白头发的老太婆,坐在石头上,生产队长和邻居“教导”我父亲:把石头瓦块扫把,摔在石头上打。父亲说那是迷信。他们就嘲笑父亲说“小心你碰白火石”,也就是农村所说的“碰壁”的意思。后来还是队里的医生梁叔熬中药医好了我。父亲便提了一升麦子,一玻璃瓶拐枣酒,一盒饼干,一斤白糖带着我去感谢,还把我拜祭给梁叔当“干儿子”。
在给“干大”跪拜的时候,我抬眼看见一个清瘦美丽的女子,怯怯地趴在门缝里看。后来有个提着罗盘的老爷爷,从我家门前过,说“簸箕,是把粮食朝出播的,家里聚集不住财”。我父亲就请人把白火石挖掉砸掉,并进行了“改造利用”。用白火石给院坝砌了挡墙。把几块稍微平整的有棱有角的,摆在院坝边,供人们落座歇息。用破碎的小白火石块砌了个方方正正的鸡圈和垒了酒灶。十几只芦花鸡,打鸣,踩蛋,叽叽咕咕地低头觅食。黄狗子黑猫或悠闲地踱步,或逗惹的鸡群扑棱棱飞到树上。一进冬,父亲就架起酒井子,开始烧拐枣酒。路过的人,都要接一陶瓷缸温热的现酿的酒,仔细地品着,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说“夏先生也能酿出好酒啊”!留着三七分头的父亲,特别高兴。喝着酸菜拌汤,吃着红薯,高兴地唱着:“公社是一只常青藤,社员都是那滕上的瓜。”因为他的劳动成果,受到了农民兄弟的肯定。院坝外边的土棱上,种了一圈的向日葵,生机勃勃是父亲的新生,向阳而生的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下放农村知识分子的忠心和寓意。
生产队给我们划了一块自留地和一面山自留林。学着队里其他社员的样子。他笨拙地在腰上,绑了一只粪筐和一只种篮。那一手抓粪,一手抛麦种种地的场景,永远镌刻在记忆深处。他种南瓜,挖很大的窝子,用小灰鸡粪拌南瓜子,说是壮肥还可以杀虫。秋冬时节,金黄的土黄的长的圆的南瓜,静静地躺在屋角。散发着富庶的光芒和清香。
在回吕河街道办事的时候,他就背几只,赠给我的几个城里叔父。还栽十几兜子旱烟,用菜刀切成细细的丝,放在竹筛子里,那些做活路过的,客人歇脚喝水的,都随便地捏起一撮,用撕成长条的纸,卷成大喇叭烟吸。
有一年春,他不知在哪里弄了几十苗泡桐树,栽在房前屋后和自留林里 。五十年后的某天,我重回“庵上”,都是木桶一样粗了,枝叶浓密,亭亭如盖矣。邻里吃水,要到很远的西沟去挑。在我们自留地不远,有块洼地,常常潮乎乎的,他就试着不停地刨。终于有水汩汩渗出,他就用石头围一个水泉。还找来十几株柳树,围着水泉栽了一圈。我逮了只小土鳖和几只小鱼,放进水泉里。几十年过去,那些柳树因水的滋润,枝繁叶茂。而泉水,因了柳树的福荫和水土保持,依然昼夜不息地吐着清澈的水泡。不知那土鳖还在吗?不知那小鱼还在吗?若在,应“北冥有鱼”,不知其为怎样的鲲和鹏了。
门前的白火石凳子,被一茬茬落座的山民们,磨得溜圆,磨成了父亲圆滑的处事。见人就微微点头浅笑,若见了公社和大队干部,更是卑微地又是递烟又是端茶。也因为他是下放到队里的5家之中,唯一高小毕业的 ,父亲被大队任命为会计,管理着人们的出勤工分,折合的钱粮和收益的分配等。一到腊月,我家院坝就聚满了人。父亲一边瞅着账本,一边啪啪地拨着算盘珠子。始终挂着那份谦和却又掩饰不住得意自豪的笑。好像还记得他一边给人开具领粮领钱的单子,还不忘叮嘱人家:“你们娃多,林哥今年害病,工分少,把明年的苞谷,先预借20斤,度个年。”“你要好好出勤啊,大光光的小伙子,一年才不到一百个工分,吃啥?用啥?”人们拿着盖着父亲章子的条子,到大队部去领粮钱。说:“老夏这人,账算清,心好。”还记得有年冬天,河南来了个杂技班子,十几个人,衣衫褴褛,面容菜色。父亲熬了一大锅白菜豆腐麦面疙瘩汤,蒸了几大盆杂面馍和红薯,那些人捧着馒头噎着喉咙饥不择食的样子,和那个班主临走时,要给父亲磕头下跪,被父亲一把拦住的画面,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后来,家里相继添三妹和五弟六弟,仅靠工分,难以糊口全衣。我穿过两个姐的衣服和鞋。一毛五一双的塑料凉鞋,鞋底子断了,就用粗麻线缝住。鞋耳子断了,就把相邻的两节,紧紧地捏在烙红的火钳片上,等滋滋烧地冒烟,猛一抽火钳子,就焊接成功。父亲就在李家沟,办起了第一个代销店。父亲母亲和两个姐,从吕河街道的供销社,背回烟酒糖醋,针头线脑,挣一分两分的差价。九分钱的“经济”, 一毛一的“羊群”烟,还有一块二一斤的散拐枣酒,多销而薄利。山民们常赊账,也有用白菜萝卜交换抵账的。父亲也不过多计较。他常说“谋一口衣食,都有作难的时候”。
15岁那年,我考上安康师范学校。一沟两岸,山前岭后的人,都来贺喜。仅土豆腐,就收了20几副。那不是我的排场,那是父亲的好口碑和好人缘;17岁那年,政策号召我们回城。在吕河街道临时搭建的彩条棚里,20几个送行的叔和姨们,就着榨菜丝、方便面,还喝了一坛子柿子酒。那年秋天,十几个李家沟的叔和姨,背着用蛇皮袋子装满的麦子和豌豆,步行三十多里,送到吕河街道,我们的新家。听妈说,父亲哭了。他是个性子很硬的人,很少见他哭过,特别是在身心俱苦的下放年月。
回城又是三十多年,我们曾经的家,那三间石头石板房,早已断壁残垣。在乡村振兴期间,因有碍村容,已被彻底拆除恢复耕种。那承包地那自留林,也不知谁家在经营着?大概率是在撂荒着,因为都进城了。可我还是常常怀念那用旧庙改造的村小学校,那光着赤脚,顶着塑料纸冒雨上学的情景;那放下书包,卸下红领巾,提着竹筐寻猪草的情景;那逢年过节,提着用高粱秸秆制作的,红纸裱糊的,蜡烛做亮的灯笼,东家游西家串的情景。那比我小一岁的梁爸的女儿,嫁给了谁家?儿时发小在山西挖煤,不知挣到大钱没有?有太多的打听和想知道。可不知问谁?邻居多年不见,长者多已作古。问我爸我妈吧?两个老人已过世多年,坟前的柏树都有一碗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