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
早年我们家住在乡下和住在城里,乡下城里的亲戚朋友都喜欢来往。乡下亲戚进城,无论事忙事闲,总要硬留着住一晚。这天的晚饭就很丰盛,大家叙旧,喝酒,摆熟识人的近况,如果有人情况不大好,都好一阵唏嘘,像是在说自己身上的事。同城亲戚逢年过节家家轮着转圈,不图吃个七上八下,图个家门兴旺。
后来亲戚都渐渐失了来往,过年过节,老人过大寿,家下添人进口,都有些轻慢,说起来多是淡淡的,实在绕不过才上门露个面,有的亲戚一成七八年不通音讯,也不敢轻易打问,生怕失口问出失老丢小的大事体。我母亲退休后,好几年帮我们兄妹带小的,有时过节我们大家小家聚餐,母亲喝点红酒就问谁谁家咋样了,大家都茫然。我也感慨,现在生活好了,亲戚反倒不来往了,母亲叹气说,没个说话处还咋来往呢!
世道变忙了,人情也走丢了。过去家家事简单,亲戚见面了,要么就是真真念想了续感情,茶冷了添烫水,要么有事请帮忙,都是顺手的事,应承下就能帮得下。见面处就是说话处,事里事外都自自然然的,像是自己家里事一样不见外。就是在大街上见着拉话,过路闲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亲近的,那时亲戚有亲戚相,一眼就能看出来。亲戚越走越亲,是亲切的亲,是亲情的亲,是亲人的亲,是相互帮衬的亲。
最困难年月,我们家亲戚也是常来往的,不论远近,只要脚板够得着,一年总会有两次聚会,一是过大年,初几里亲戚必要走动,补一年的念记;一是谁家大人过生日,记得日子的,得着信儿的,总得十里八里撵到场。送来的礼都简单,过年也好,过生日也好,都是各家自己蒸的馍烙的饼,自家喂的猪养的鸡,自家炸的馓子扭的麻花,配一只猪蹄膀或一只老公鸡,就是重礼。生日礼讲究红纸封着,出手过手都是喜兴。过年和过生日,喜欢酒的大人都想把自己喝醉了,一年忙上头,这样的亲戚相聚机会难得,喝醉了,心就放开了,跟天跟地一样开,有亲戚遮着罩着,世上就没有难事了。那些年在我的少年记忆中,我们家在乡下几年换一个地方,租农民家老房子住,和农民家一样柴火烧灶,潲水喂猪,我们兄妹跟农民孩子一样放学上山砍柴打猪草,我们家每年都喂一头大肥猪,肉油能自给一大年。我喜欢走到一处就有一处亲戚,每到一个新地方,总会有亲戚家的大人小娃伯伯叔叔舅舅姨娘姑姑,大哥哥大姐姐护着我们,我少年的天空总是高晴,万里无云。到了老年,母亲回忆往事时总喜欢说,亲戚是半个天啊!
我父母打参加工作,几十年里都在乡下转圈,吾乡过去有八大区,也是现在的八大镇,我在乡下长到十六岁才进城上学,这八大镇走哪儿我都说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八大区有我家八大区的亲戚,极少的是刘家黄家血缘亲戚,多数是我母亲就近认下的半路亲戚,他们姓黄姓刘,姓黄的我们兄妹就喊人家舅舅、姨娘,姓刘的就喊伯伯、叔叔、姑姑。在乡下时间久了,认下的亲戚的亲戚也渐渐成了我们家的亲戚,差不多都归为表亲类,姓氏就多样了,有的过了好多年再细扯还真是不出五服的。我在吾乡县上工作时,下乡去有时会遇到喝酒跟我攀亲戚的,多数我知道是母亲早年的外交关系,有的我还有记忆,记不得的也假装想起来了,感叹好半天,跟人连碰几大杯,说好以后常联系,进城一定来家认个门。回城跟我母亲讲起这情景,母亲也感慨半天,竟抹起眼泪来,说谁谁亲戚好多年都给我们家磨手工豆腐烘成豆腐干,就因为我父亲喜欢生豆腐干下酒,那家亲戚就记下了,每年冬里送,一送好多年。
我出生在吾乡老县镇一陈姓亲戚家,陈家是大家人口,三儿三女,两个老的勤劳持家,待人和善。我母亲安康师范毕业后就在老县小学教书,那时学校缺住房,就租住了离小学半里路的陈家一间厢房,我在那厢房出生,陈家婆就成了我的接生保姆,陈家爷也成了我的亲爷。陈家三个儿郎我叫大叔二叔幺叔,陈家三个姑娘我叫大姨二姨幺姨,这一门亲戚我们走成了铁亲,几十年不断来往,老县街上的老户提起陈家刘家,就说这才是真亲戚,一成几十年两家井里的水不折!
我在陈家长到五岁,那个年纪的记忆里全是老县北河口陈家大瓦屋院子。院前是菜地,一年四季地不空,后院是柑子园,长大黄狮头柑,也长竹架子上、柑子树上爬的葫芦、丝瓜、小金瓜,陈家的菜园子就是我们家的菜园子,陈家的柑子园就是我们家的柑子园。陈家爷总是一天到晚默不作响,除了下地还是下地,总看到他在地里忙。陈家婆三寸小脚在灶屋堂屋菜园子前后院子飞快挪动,大声喊叫我的小名儿,像喊小鸡小鸭来啄麸皮。每天三顿饭陈家灶屋总飘出奇奇怪怪的香气,我那时被陈家婆养成个黑胖子,小学里的老师叫我赫鲁晓夫,有时叫我铁托。
我陈家大叔二叔幺叔都是老县街上泥水匠人,好多年都在县上镇上包工程,挣了些血汗钱,只是砌堤拉坎活路苦,钱还不好结,一项工程做完工钱拖一年两年是常有的,渐渐地也灰心了。他们儿女大了,没有一个人继承他们手艺的,都跑到西安城安康城做人家店伙计,后来也有自己开店的,陈家生活重心就从乡下挪到了城里。三家老的做不动了,也跟着儿女去帮带孙子,帮着看店口,这下我们见面就少了,一算有五六年没见面聚了。偶尔电话中问候一番,也都是前言不搭后语,都不活在相互的语境中,话就说得词不搭意。陈家大叔把如今世道看得淡然了,二叔只说现在过得比以前好,幺叔有点愤世,说到社会上的怪事,总要质问我一句:你们咋搞的嘛!
我在吾乡县上工作,后来到秦岭里工作,每年正月十五都会到老县给我陈家婆陈家爷送灯送亮,有时清明有空了也去给二老挂青,在半山坡的枯黄里,炸一挂一万响的火炮子,在硫黄的烟火气中,我看到陈家婆踮着她那双民国的小脚,在半空中走来走去,一阵声地怪我们不该乱花钱,一把钱冒个烟炸个响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