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崇庆
两排参差不齐的小高楼,夹出了一条一公里多长的小巷。磨刀的,摆摊的,嘭嘭嘭弹着棉花的,闪着扁担挑着两筐萝卜的,摩托车驮着两筐滴着水的豆腐,按着喇叭,大声喊着:“借道,借道!”人流如织,南腔北调,形成了早聚晚散的旬阳山城地摊市场。
入口第一家,是一对夫妇定点经营的包子铺。揭开蒸笼,冒着蒸汽,男人吸溜着,用弹簧般触电的手,麻利地捡着粉条包子,地软包子,酸菜包子,装进塑料袋,递给顾客。那些上学的、上班的,提溜着包子,再顺手接过媳妇递来的豆浆,在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中,开启了新一天的美好生活。
隔壁,是一个卖豆腐的大嫂,四十多岁,不施粉黛,脸却像豆腐一样白嫩,刚一揭开罩在豆腐上的白布,等候在摊前的人们立马哗哗涌过来。都说这家豆腐用的是当年新黄豆,压得瓷实,秤给得足。看筐里还剩下一小块,她便用塑料袋子装好,送给临摊的那个姨。然后,骑着车子蹭蹭离去。人们说“那女子命苦,得赶紧回去给瘫痪在床的丈夫,经管穿衣喂早点”。或许,这也是人们争着抢着买她新鲜豆腐的缘由吧。姨卖的是鸡蛋,用破旧的竹笼子装着,一只只瘦小的蛋,缩头缩脑地藏在麦糠里。可却也很是抢手。姨说:“我78岁了,逮了十几只本地芦花鸡,鸡蛋多得吃不完,拿到市场来卖,给老汉换几斤拐枣酒!”常有小年轻们,把这不大不白也不亮色的小鸡蛋,全部买走,他们说“土鸡蛋,好吃”。姨却说“是你们年轻人心好,照顾我老太婆”。过去不远,是个卖贝贝瓜的,梳着二八分头,戴着眼镜,酷似电影《人生》里的高加林。他捧起一个拳头大的贝贝瓜大声推介,说这种瓜,综合了红薯、板栗子与南瓜的各种甜香。今年在老家试种成功,已在村上直播间售卖,一时围观者众多。旁边还有人负责拍抖音。他是城关镇一位村支部书记,也是村集体经济合作社负责人。
见摊前人流冷落,就有女商举起一只膏药,亮着嗓子叫卖:“膏药,膏药,王老五膏药,专治腰酸背疼。”有汉子不怀好意地问“王老五是谁?”那女子不好意思地说:“街上的名医嘛!”
“是她的老汉!”声音这么熟悉。打眼一看,果真是他。是我在乡镇工作时的一位熟人,性格诙谐,戏谑成性,善做生意,头脑灵活,常有小赚。他热情招呼我,把一捆萝卜缨子硬塞给我,我找着借口说下班了来拿。他说自己在县城租房经管孙子上学,儿子每隔几天拉点土菜,叫他菜市上卖。我走后,他又在大声为那个女的张罗生意。“这个膏药真正好,只贴一张就好了”,有人问他和这个卖膏药的女的是啥关系?他又是大声说“是她的老汉”,众皆哄笑,气氛热烈。想不到,几十张膏药,被十几个汉子们口口相传一抢而空。我不禁笑着回头观望,那女的正在含情脉脉地看他。这个死老汉,一辈子的女人缘。
再过去不远,是老家李家沟儿时邻居春花姐开的豌豆两掺面馆“李家沟手擀面”。春花姐正忙着给客人捞面条舀浆水臊子。而昌哥却坐在面馆外,气定神闲地抽烟,和几个李家沟的熟人们,热闹地聊着,他们都进城了,这里就是县城的李家沟,就是他们的田间地头和村头的那株古槐树,供他们聚会聊天商量着村里的公益大事。我嗔怪昌哥“你个懒鬼,咋不给姐帮忙?”他委屈地嗔道:“你可把姐夫冤枉了,我半夜三点起来,把五十斤面粉,和好,把面擀好,刚抽空歇一下!”他伸出手掌,叫我看他掌上的红印。挣钱真的不易,他却笑呵呵地说:“我们还能动,挣一个是一个,给娃们减轻点负担。”他拉着我进去吃两掺面,我一个抽身躲开。上次,我刚吃完,春花姐从我身后,从天而降地半碗“添饭碗”,差点把我吃撑。而且不收钱,我更不好意思再去。怕他觉得生硬和生分,我撒谎说“改天来吃,我要去买几个南瓜”。“花那冤枉钱干啥?我们园子里,多得很,明天我要回去给三爸上八十寿礼,顺带给你捎几个”,我赶紧给他微信转了点钱,叫给三叔带去。三十几年前,我考上师范学校的时候,三叔三婶给我们送了一筐豆腐和几颗白菜。
去吃蒸面吧。一进屋,就瞧见一位画家朋友,用筷子把面,吊得老高,正要用嘴去逮。见到我,忙放下筷子,打开手机给我扫码。再强行推辞,也不好,就由了他去。他先吃完,就放下盘子,过来和我对面而坐。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葱花,一边和我大侃着绘画文学及世界冲突。一个饱嗝儿过来,浓浓的醋酸味。我吃了几口,借故掏出手机,看看微信说:“对不起,哥们,有事先走一步。”书呆子的他,怅怅地望着我的背影,不解地自言自语“这哥们咋了,不是聊得好好的吗?”
在到单位上班的途中,常常避开宽阔的马路,也多次谢绝同事们邀我坐车的好意。总喜欢匆匆穿过这条小巷,看着,听着,随意地想着,这是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这是一截生动的很有年代感的有声电影。这里有淡淡的烟火气,这里有浓浓的人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