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松铖
文学是蒙学的过滤器,它留在文字里的是天然的纯粹和芳菲的梦想。
谁都知道,中国传统上有三大启蒙读物:《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除了这三种还有其他诸多的辅助读物,如《论语》《弟子规》《朱子家训》《增广贤文》《声律启蒙》《唐诗三百首》……这些早期的蒙学读物,在中国古代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宏大的儿童教育体系。文字的生命力不在于文字本身,而在于它在时空中卓立的姿态,这些林林总总的读本,它们在岁月铿锵的行进中,给予了人类的童年最基本的营养,它让一个孩子在骨骼成长发育的同时,悄然植入了人格和道德的催生剂。其实,还远不止这些,除了美育的滋养和智慧的启迪外,蒙学读物的文学性也是不言而喻的,它丰赡的内容,华美的修辞,被文学所包裹,因此,历经千年风雨洗礼,依然轻盈、健硕,因为文学基因的存在,才使得它翱翔翻飞的身姿多了一份绚丽的色彩。
曾偶然翻阅《声律启蒙》,跳入眼帘的一段文字,竟然让我诧然一惊:“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文字交错穿插,声韵协调,读来朗朗上口。意象之美,意境之美,让人嗟叹。蒙学读物是古代儿童的精神食粮,它的功能起于教化,而所“教”内容皆吸收了传统文化的精髓,育人、育德是它的立足点,也是它得以流传的生命力。由于读物扎根于传统的土壤,饱吸养分,它的自身内蕴就显得蓬勃而又壮硕。把教化的功能放在儿童的开悟和启迪上,这是中国蒙学读物最亮眼的地方,它为民族精神的沃土培育了道德的灵芽,同时,它也为童稚的世界,拓展了一方想象的空间,这个空间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和广阔性。
中国早期的蒙学与文学紧密携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屏障的阻隔,甚至连过度的环节都没有,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当然那时还没有儿童文学这个说法,亦没有所谓的儿童作家、儿童诗人等称谓,但儿童文学却在有意和无意间萌芽、开花和结果,这些带有童真意趣的作品,大多出现在唐诗宋词中,严格说,这些诗词作品并非是诗人专为儿童所写,但其中蕴藉的纯美气息以及瑰丽多姿的想象,颇适合儿童的口味。如李白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宋朝范成大的《夏日田园杂兴·其七》“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最让我惊诧的是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他的词本以雄健、豪迈著称,但这首《清平乐·村居》却是别样的风格,或者说是一首轻灵、活泼,意境优美的童话诗:“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这首词的画面感很强,有丹青的色彩,也有人物的素描。老翁、老妇、大儿、中儿、小儿,五个人物,五组形态,一幅鲜活、恬静的农家乐的场景跃然纸上。尤其后面对“小儿”的描写,更是活泼、诙谐,人物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唐诗宋词中适合儿童学习的作品很多,如果细加斟酌和筛选有百余首甚至更多,这些作品除了具有生动的画面感外,还有诗人对生命的深刻感悟,对现实透彻入微的观照。它们构思精致,想象奇特,寓情于里,情理相融,没有说教,没有机械的、僵硬的文字堆砌。眼里之景,就是心中之情,不骄矜、不扭捏、不做作,作品直抒胸臆。这些文字没有一星半点的陈腐气,它们像晨光下的清露,浏亮而清纯,虽然作品大多出自成人之手,但视域已完全摆脱了生理的羁绊,因此,它所呈现便是一幅幅人人皆可感触的画卷。
是文学承载着蒙学,这一点当无异议。倘若蒙学剔去了文学的成分,那是不可想象的。古人对儿童的教育,意在“启蒙”,它给予儿童的世界,是一方晶蓝、一泓渺远,无论是天穹和水域,都绝少人为的浸染,我想,这是蒙学最伟大的地方。我前面说到,中国的蒙学一直是与文学紧密携手的,因此,文学不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修饰,它是蒙学的过滤器,它留在文字里的是天然的纯粹和芳菲的梦想。然而,无论怎样,早期的蒙学还是狭窄的、琐碎的,文学所濡染的范围也是极为有限的,为儿童写作,为儿童构思、营造,还没有上升到一种自觉的、稳固的创作观念。因此,蒙学之“蒙”除了启迪、启示,它毕竟缺乏自身的独立的想象,或者说,它无法把儿童的思维带到远处、更远处。
中国儿童文学在经历了荒漠期后,形式和内容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蜕变。
中国儿童文学作为一个文学门类的出现始于二十世纪初期,发轫者是叶圣陶,他出版了第一部童话集《稻草人》,接下来是冰心、张天翼、陈伯吹、贺宜、严文井、金近等,他们分别创作出了《寄小读者》《阿丽思小姐》《野小鬼》《四季的风》《红鬼脸壳》等儿童文学作品。儿童文学的分期,基本上是和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同步的。但儿童教育与儿童文学,无论是现代或者当代,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并未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没有像早期的蒙学那样骨肉结合,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随着教育的功利化的凸显,儿童文学正在变得淡远和孤立。开启儿童的想象之门,其实比对儿童的说教更重要。文学潜移默化的作用,犹如春风化雨,它所施与的营养,来自于吸收者的自觉,这种本质上的自觉是任何教化所替代不了的。
当代儿童文学的创作始于1949年以后,这只是一个基本的分期,虽然儿童文学作为一个门类已相对固定下来,但这时的儿童文学从内容到形式还是相对单薄和单一的,它的出现即带有鲜明的阶级性和斗争性,可以这样说,它与当时的红色经典同属于一类,是时代共名话语的一种反映。这时期的儿童文学,深受特定环境和历史背景的影响,歌颂英雄、崇尚英雄即是价值观的体现,这种价值观,对当时的儿童心理的影响乃至健康人格的构建,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
当时,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有作家管华创作的中篇小说《雨来没有死》,小说最初发表在1948年的《晋察冀日报》(《人民日报》前身)上,建国后不久,作品被选入全国中小学语文课本,改名为《小英雄雨来》。从此,雨来的形象开始深入人心,在广大儿童的心中竖起了一个人格美和精神美的标杆。继《小英雄雨来》之后,又相继出现了中篇小说《小兵张嗄》《闪闪的红星》,这两部作品分别出自作家徐光耀、李心田之手,作品一经发表,便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随即被改编成剧本,先后都搬上了银幕。于是,潘冬子、小兵张嘎的名字,风靡儿童世界,他们与雨来的形象一道,构成了那个时代烙在儿童心灵的历史记忆。
八十年代以后,伴随着社会发展的脚步,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开始解冻和苏醒,进入九十年代,文学的多元性开始凸显出来,政治对文学的绑缚,变得松动了,文学延伸的范围越来越宽泛。而作为文学门类之一的儿童文学,也呈现出了自身的繁荣和娇艳,这时期比较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有:叶永烈、曹文轩、秦文君、孙幼军、郑渊洁、杨红樱、伍美珍、沈石溪、梅子涵、周锐等。多元化写作,打破了时代共名话语的局限,而无名状态的写作为儿童文学提供了新的探索和思考,与世界文学接轨成为一种趋向和潮流,中国的儿童文学在经历了荒漠期后,形式和内容渐渐发生了根本性的蜕变,就品质来说,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突破,这时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涌现出来,如曹文轩在2016年4月,摘取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2016年度“国际安徒生奖”,成为首次获此殊荣的中国作家。
儿童的内心需要填充,但这种填充物必须光泽圆润,必须有自身的鲜美,有纤尘不染的洁净和清爽。
不容忽视的是九十年代以后,西方儿童文学作品的大量涌入,使得初具雏形的中国儿童文学面临着市场的竞争和挑战,这时除《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豪夫童话》《贝洛童话》《绿野仙踪》等世界经典童话的反复译介外,西方童话小说、科幻小说也纷纷进入中国儿童的视域,如《狮子、女巫和衣橱》《大盗霍震波》《小矮人闯龙穴》《吹牛船长航海记》《换大脑的人》《请到我的烟囱街来》《小尼古拉》《外星来客》《海王星上来的人》《追赶时间的少女》等等,而魔幻小说《哈利波特》更是在中国儿童中掀起了一股狂热的旋风,小说所投射的现实的影子以及所具有的象征性,让中国儿童获得了共性的觉识,这恰是人性的价值所在,也是小说得以广泛传播所赢得的品质认可。
当然,中国的当代儿童文学,虽然脱颖出了一支队伍,但总体上看依然存在发育不健全的问题,从五四运动到现在的一百年里,我们的儿童文学和儿童作家,他们一直游离在我们的学术视野之外,基本上没有得到学术的尊重和认可,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翻开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无论是谁编纂,皆没有儿童文学一说,而很多从事文学研究的理论家、批评家,在他们卷帙浩繁的著作中,也很少提及儿童文学。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他们忽略了或是漏掉了?实在令人费解。中国的儿童文学既然与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同步,而在每个发展的阶段,曾分别产生过诸多有影响的儿童作家和诗人,那么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的存在,难道不应该给予学术上的观照吗?要知道这不仅是对儿童文学、儿童作家的认可和尊重,而是对儿童教育所投注的关爱之情,对未来中国所给予的重托和希望。
因此,儿童文学必须融入到儿童的教育体系中去,不能被遗失和遗忘。儿童文学之于儿童教育,犹如建筑穹顶上的浮雕,它不只是点缀和装饰,而是与宏伟的建筑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它所持有的美,非但照亮了屋宇,更透彻了人心。而对于童年期的孩子,建筑穹顶上的浮雕就是童话的世界,它的魅力宛如剔透的水晶灯盏,具有永不磨灭的美……
儿童的内心需要填充,但这种填充物必须精挑细选,必须光泽圆润,必须有自身的鲜美,有纤尘不染的洁净和清爽。中国的儿童文学不能只蛰伏在《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柳林风声》《哈利波特》的氛围中,中国的儿童文学应该拥有自己风格和韵致,就这个意义上说,只有摆脱萎靡,才能求得强壮;只有驰骋寥廓,才能解放束缚。中国的儿童文学既要接纳世界的给养,更要吸收本土的乳汁,同时,还要传承和发扬蒙学中的育人智慧。
给孩子们一个缤纷的世界,中国的儿童文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