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吴昌勇
汽车在螺旋状盘升的山道上回旋了半个小时，山势开始后仰，视野被对面山头的云朵拽向远方。道旁草丛中偶见野兔和锦鸡，我好奇地把头探出车窗，微凉的山风夹带着缕缕花草原香扑面而来，内心顿时清爽起来，人也变得精神了。
盛夏，刚下过雨，天空干净，山上的草木干净，就连鸟雀的鸣叫都很干净。绕过最高的山头，一面十多米高的路牌清晰显示，花果寨到了。这是汉江南岸汉滨区石梯镇的一个小山村，古树和老宅偎在一起，大片的梯田从半山腰一直散布到肉乎乎的山头，田里俯身劳作的百姓穿得花花绿绿，头顶的草帽如一轮轮浅黄的小日头，在庄稼地里起起落落。
村上第一书记小陈已经在村委会门前等了我们好久，脸上铺满阳光，眼角布满血丝，衣服后背洇出一圈圈汗渍。小陈书记言语不多，径直将我们带到村委会门前的台阶上，指着远处的安康城，笑着说，从城里到这儿，看上去不远，但开车需要个把小时。办事的群众也围上来，他们说，小陈书记每晚总爱站在这儿看城里的灯火，我们知道他是念想家人哩。
村上的老周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我的手说，两个多月前，小陈书记就是站在这里，和今天迎你们一样把我迎回村的呢。老周年过半百，二十年前父母过世之后，家就散了。那时还是小周的他，只身一人外出闯荡，并结识了一个同样和他外出闯荡的女子。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女子患有精神疾病。几个月前，老伴病情反复，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苦苦寻找了几个月，花光不多的积蓄后，老周第一次想到了回家，回到花果寨。
回家的第一站就是村委会。老周说，那天小陈书记见到他，一把把他拥到怀里，用拳头捶打着他的后背道：“我在这儿等你好多日子了，你怎么才回来？”俩汉子竟然笑出泪花。老周说，做梦都想回花果老家，可老家的房子早倒塌了，回村该往哪里落脚啊？
村上给老周在集中安置点解决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搬家的那天，小陈书记执意给老周写了一副对联。老周从手机里给我翻出搬家那天的照片，他站在门前，左右两扇门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下，深红的对联洋溢着过年时才有的喜庆。老周说，这是他在外流浪二十多年，头一回在自家大门上贴对联。往后的日子，他就在花果寨照顾果园，哪儿也不去，指望着这些果树给自己养老送终。
老周新房的对联是村上干部给贴的。早老周三年前回村的小杨，用漫山花果为老家的青山绿水贴上一幅对联。养过猪，开过饭店，走南闯北折腾了上十年之后，土生土长的小杨把村里的一大包黄土带到北京，带到农业专家的化验室。
离开村子时是小杨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一行人。专家经过现场勘查后告诉他，这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环境，很适合种植柠檬和中药材射干。小杨带着在外打拼的积蓄，流转了一千多亩荒坡地，用挖机深垦后，去年春上栽植好几万株筷子粗、一尺多高的柠檬树，并且套种了中药材射干。
小杨边垦荒造田种药兴果，边用水泵把汉江水抽到山头，建起好几个大水窖。小杨打趣，这好比给花果园安装了一个花洒。不过，专家的比喻更贴切，这相当给每棵果树从汉江接了个吸管。
站在花果园，小杨的话一下多起来。他说，陕南的气候条件，除了冬天，春夏秋三季，柠檬都能开花结果。到了明年，这些小树的枝头都会陆续挂上金黄的柠檬果。前些日子，他在网上发起一个果树认领活动，两百多元就能领养一棵挂果的柠檬树，树由园区工人管护，果子归认领人。很快，园子里的柠檬树将会有新的主人。到了丰收季，果园里会有更多的“果农”从城里赶到这儿。
怕冬天天冷，气温降得太低，冻伤了柠檬树，小杨让村里在果园务工的贫困户，将收拾规整的柴草码在一起，一旦寒流来袭，村民将在果园里生火，为果树驱寒取暖。问其办法是否可行，小杨答得干脆：“人工干预小气候，这是专家告诉我的土办法。”
柠檬树长得欢实，射干也迎来了花期，橘红的花瓣布满深红的斑点，一簇一簇，如漫山遍野的山丹丹，开得热烈而繁盛。和射干的花朵一样明艳的，还有村道两旁的格桑花。围在格桑花四周的，是一些不知名的山野花，姹紫嫣红，貌若大地繁星。问其花为何名，百姓一律回答，都是格桑花哩。随行的村上干部笑着说，只要是村里百姓不认识的花，都一一认作是格桑花。究其缘由，格桑花是圣洁的花，吉祥的花，更是幸福的花。老百姓朴实地认为，大大小小的山野花，开出了日子的富态模样。
比去年新栽的柠檬树早一步开花挂果的，是山楂和柿子。山楂果已经长到拇指大小，果实串在一起，如一根根倒垂的果辫；柿子大若婴儿拳头，藏在叶子背后，风一吹，露出肥嫩的脸盘。打春后，山楂花开白茫茫一片，果园的主人将蜂箱整齐摆放在果园里，花期过后，新酿的山楂蜜送进城。喝了山楂蜜，城里人循着一口蜜甜，蜂拥到山楂园休闲观光，也盼望着秋后果实成熟，山楂园能带给他们新的惊喜。
小陈书记、老周和小杨每天都在这片果园里忙活，也指望这片果园能让日子流金淌银，让天地之间这个小小的花果寨如一粒蜜甜蜜甜的水果糖，裹着蓝天白云和五彩花朵的糖衣。其实在汉江两岸，花果村、花果寨、花果园远不止这里一处。百姓将花果种在田里，给汉江扎起一道花的篱笆。每年水果成熟的季节，和汉江平行的国道两旁，熟透的樱桃、枇杷、蜜桃、橘柑，把枝头压弯了腰。来往的车靠路边一停，果农从果树里露出笑脸，热情地招呼客人尝果子。游客钻进果园爬上树，不仅多了一份采摘体验，也将田园气息和淳朴民风带回家。
在汉江两岸，和小杨一样的果农也盼望着，再过几年，汉江河道上的旬阳电站建成蓄水后，这些水果也将多了一条销路。到那时，游客坐在船头，随手都能从低垂到江面的果树上采摘四季鲜果；到那时，山山峁峁的花果园都会在江水中映出另一张笑脸，悠悠小船荡在水面，也荡在另一片更深更大的花海果海里；到那时，山上的花果园和水中的花果园融为一体，成为大地画布上最美的景观。
离开花果寨，我的脑海里浮出这样一个场面：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在小杨柠檬园外的广场上，柴草噼里啪啦地燃起和射干一样橘红的熊熊火光，那是百姓为果园端出来的露天火盆，让冬日的果园热气腾腾。夜深时，明明灭灭的火光如结伴起舞的萤火虫，星星点点的萤光映照着深绿的柠檬园，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也映照着花果园即将到来的春天。
